变成猫
这事不太寻常,阿仁想。那人精力充沛,不太赖床,起得比很多人都要早,经常天还灰蓝的时候就起来,早餐偶尔到外面吃,心情好还去散步。他很勤力,有种老派的务实。正常人起床的时间他已经回到书房,忙忙碌碌开始做事。阿仁偏头看钟,十点过半,他跟他很久,未曾见他晚起来过。
阿仁从二楼慢悠悠转到车库,那辆保时捷仍停在正中,他常带出门的马仔倒是不见踪影,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坐别的车走了。可概率很小。他手提没有响过,倪永孝要有事要差遣人,很少会单独跳过他,就是有事出门,也鲜少这样不留讯息。阿仁拧眉琢磨,又踱步上楼。他就算未跟在身边,也从来不会这样不晓得他去向。这事神秘,没发生过,那个人一向在他眼皮底下难以逃脱。
他回到楼上。书房门是虚掩。他方才扫过一眼,人不在里面。可细微动静将阿仁吸引:扑腾。扑腾。阿仁推门,愣住。一只猫正蹲坐在那人的办公桌上,那猫黑白颜色,耳朵很尖,油光水滑,晨光下照得整个猫是蓬松发亮,长毛的尾巴正一下下不耐烦地甩着,甩在阿孝昨晚还在看的文件上,打得扑腾闷响。
阿仁听说附近养狗,但没听说过这附近有谁养猫,更没可能有野猫能进得来这房间才是。怪异的事又变多一件,阿仁走过去把猫拿过来看,那猫倒是温顺,任他掰脸捏手,一对漂亮眼睛就是眯起来瞧他,也不叫。阿仁愈发觉得此事诡异,这猫身上没有铭牌,但是一看就养得很好,没费点心思很难这样干净漂亮。阿仁捏着猫脸左右细看,那猫直勾勾盯他,竖瞳带点冷意,却又很安静,没一点要给他来一口的意思。等终于被捏得烦了,也只是轻轻扭开脸,伸出只猫手推推他,爪子也是收得很好,有种微妙的温文。和那人真的很像。
这既视感叫阿仁悚然。他松开这猫,发现那蓬松尾巴压着的是份文件,阿孝昨天拿着这张东西好像头疼,脸上罕见是不太舒服的样子,蛮不高兴地就丢到桌上。阿仁抽出来看,上面三道划痕,已被此猫磨爪挠破。再往后看,阿仁呼吸停掉,一副眼镜很随便地搁在桌上。那人是度数不深,但眼镜从没有不随身带着的道理。
一个大胆的猜测忽然降临陈永仁的脑海。他忽然对这猫喊:“阿孝。”
那猫没理会他,自顾自舔手,舔了手又去蹭脸,颇精细梳洗的样子。阿仁捉住猫手,要它看他,很认真地又喊一声:“倪永孝。”那猫盯他,表情是很不高兴。
阿仁想:果然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前阵傻强跟他分享自己漫画,是讲捡来的猫怎样变成漂亮的女生,然后和主角恋爱。恐怕是潜意识遭受影响。妄想症。阿仁心底嗤笑一声,跟傻强的来往实在拉低他的文化知识水平。
他摸两下这猫,从猫耳朵捏到猫下巴,把软乎乎一猫捏得眼睛眯起,呼噜打得好舒服,似要神魂颠倒的时候,阿仁很冷酷地停了手。他拎起猫就讲:“你不能在这里。”被挠坏了东西,那个人恐怕要不高兴。
他抱猫不甚熟练,姿势叫猫很不舒服,但那猫也不挣扎,好端端地瞧他想怎么样。等把猫到门外放下,阿仁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地又喊一句:“倪生。”
那猫冷静又倨傲地看他:“喵。”
阿仁死机几秒钟,把猫抱回屋里,又是左右细看几下,看久发现这猫面相真的很熟,鼻梁蛮高,粉粉的鼻头带点湿意,阿仁回忆倪永孝昨晚的样子,好像是有些感冒征兆。阿仁又喊几下倪先生,那猫开始有应有答,再问好像就烦了,低下眼睛不理,神态也很像那个人。他凑近看了又看,这猫不情愿的样子也很顺眼,可仍是不能肯定,把猫拿过来轻轻地搓,又轻轻地喊。那猫终于才看他一眼,踩着他大腿探过脸来,在他嘴角边很温柔地碰一下。连这个都很像。阿仁就想:完了,倪永孝真的变成只猫。
阿仁白天还有事做,好几个场子要走。但放在家里不能放心,这猫捏在手心里柔软又孱弱,万一有个没眼力见的把他扫地出门怎么办?阿仁就和猫讲:“你今天和我一起。”大佬总需要保镖。
猫没有意见。阿仁就把猫抄进怀里抱上了车,这猫就趴在车座上,两只踏雪的猫手叠在一起,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车开起来也一点不惊慌,很优雅。
阿仁琢磨起来,想阿孝恐怕还没吃早饭,于是先去找点猫能吃的东西,开了半程找到家宠物店买到罐头,阿仁掰了两个口味凑到猫鼻子底下,那猫矜贵地嗅了嗅,也不知道是不饿还是不喜欢,总之是没什么兴趣地扭开脸。阿仁只好把罐头送给野猫吃,又开过两条街买了笼虾饺,先当着猫的面吃掉一个表示无毒,又撕开一只吹凉了递到此猫嘴角,猫呢,是闻了一闻,才慢腾腾地凑前来把虾馅儿吃了。这副难伺候的样子让阿仁的心又晃了一晃,他总是和外面其他猫不太一样的。
白天的事情还算简单,只是收账顺道看看有没有出什么事。阿仁本想把猫留在车里,但这猫自顾自跟着他就过来,一条大尾巴竖起来晃晃,阿仁觉得这个模样很好看,想捞起来摸,但又思及此猫是倪永孝,便没能造次,就和他讲:“你小心别给人踩到。”
这会儿人不多也不热闹,只有些和阿仁相熟的马仔趴在吧台边插科打诨,看他领着只猫进来,纷纷怪叫问怎么回事,阿仁表情淡淡:“说了你们也不懂。”
猫跳到吧台上面坐着,这些人一一伸出手来要玩猫,阿仁就把猫抱手里头讲不能动啊,不许动。语气很庄严:“我大佬来的。”那猫在他手臂里高高仰着头,很受用一样。大家就以为是他大佬养的猫,也不怎么伸手碰了,纷纷指出:“和倪永孝有父子相。”
阿仁便很深情地去看猫脸,不由叹一口气。他昨天听傻强讲行星合相发生,占星学家觉得不详,属相相冲的人要很小心。他心算一下,发现和倪永孝完全相冲。他对猫讲:“你昨晚是不是很不小心?”这猫不太明白,没有反应。
阿仁有账要对,就把猫放那才一分钟,回过头时发现他已经被卡座里的漂亮女孩们拿走,抱在手心里又捏又揉,那猫横陈在桌上被女孩们贴了闪亮甲片的手摸肚子,摸得是发出一阵阵舒服的呼噜声。阿仁脑中报警,立即气急败坏地冲去要索回这猫,而那几个女孩也和他认识,喊他仁哥,讲:“一只猫而已,玩一下怎么了?”
阿仁骇然:“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它固然是一只漂亮的猫,但它其实还是一只普通的猫。”女孩们讲。
阿仁辩道:“这怎么会是一只普通的猫?他是倪永孝的猫……”说话间,那猫还按在女孩们的手底下被摸个爽。
“倪永孝的猫又怎么了?”女孩们笑笑地说:“倪永孝的猫,难道就不可以是普通的猫?”话语间吐出朦朦胧胧的一口烟来。
阿仁愕然几秒,深感冒犯:“你怎么这样说?”他仓皇遭遇挑战,一时之间说不过这群女孩,还担心阿孝听见人家讲他的东西普通。他很想赢得这场辩论,却张口结舌,无法反驳。他无法解释给她们听倪永孝的东西为什么就是特别,就像别人也无法说服他,关于倪永孝的事情,其实也可以只是普通的事情。
他看那猫躺在桌上眯起眼,好似早已习惯烟熏火燎的场所。他想起那人其实不抽烟的,却可以容忍马仔在近旁食烟,连雪茄都可以顺手帮人剪,他实际脾气很好,还很有修养。这样的好脾气,放在整个九龙也很难找到第二个,怎么会不特别呢?阿仁想结束这场战斗,带他猫远离烟雾与是非,他只好说:“这是倪永孝。”
“这是倪永孝?”
“嗯。”
女孩们被他逗得笑起来,但阿仁没有办法。比起无法说服别人阿孝并不普通,他更可以接受自己无法说服别人相信一只猫可以是倪永孝。
笑了一阵,女孩们看他神情,忽然安静下来。其中一人问道:“你真信这猫是倪永孝?”
阿仁想蒙混过去,毕竟他往后还要在这片地头上生活,需要在乎名声。可那猫却也睁开眼睛盯着他,面目安静温文,目光中好似有对阿仁的宽忍:一场否定也不会将他伤害,不与他站在一起,也是可以接受的。被这样的目光安慰,阿仁想起了一些事,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将他推开,毕竟倪永孝是一个黑社会,又同时兼具了猫的身份。
阿仁叹了口气,说道:“我真的信。”
他身上怎么总有些稀奇古怪的难搞的事情?阿仁想:都这样了,人们也还会认为他的事不特别吗?
女孩们听到,好像就不再忍心玩他的猫,终于停了手,把猫还给他。阿仁抄起猫往外走,边走边轻轻摸猫咪脑袋,好似担心这猫就此被一场争论伤了自尊,而猫蹭蹭他手,颇不在乎的样子。阿仁又想:这些刻薄的话他难道会是第一次听吗?他十分爱惜地摸了这猫一阵,等走到室外,他忽然看见此猫脸上竟沾着点唇彩!
阿仁登时勃然大怒,冲进车里找湿纸巾给他擦,一边擦一边数落猫说他刚才那个样子很不体面,很不教养,很,很。他想到此猫方才亮出肚子任由年轻女孩乱摸的样子,一时之间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能怒讲:“你怎么能自甘堕落成那样?”就因为自己变成只猫吗?
他擦得用力,那猫被他擦脸擦痛,冲他喵喵叫了几声。擦干净唇彩以后,阿仁不再与他说话,也不理会他,那猫似乎有些想法,碰碰他手,看他不理,就缩回去安安静静趴着了。
路途开到一半,阿仁接听电话,对面一开口他便挂断。他没心情和黄志诚聊天,尤其倪永孝还在近旁。阿仁慢慢地又气消掉(他是这样很容易气消的人,并非因为猫或倪永孝),他看那猫一眼,问他:“你是否有什么事?”那猫没理,他就猜测恐怕是饿了,路上遇到间日料店,他就买了一些三文鱼喂给这猫。
见那猫吃得蛮开心的。阿仁听人说宠物从人手上吃东西是亲近体现,就拿了三文鱼放手里推到猫面前,作友好的表现。可那猫看一眼他,却不理会他的手,自顾自去吃盘子里的食物。阿仁立即感到错愕:明明上一顿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难不成就刚才那会儿没理会他,他就生气了?可他先前明明为了他,在名声上做出了重大的让步啊,他难道没发现吗?
他与倪永孝,似乎始终是这样狼心狗肺的故事。阿仁有些伤心,到车外头去抽烟,而傻强慢悠悠地从街对面走来,喜气洋洋喊他仁哥:“听说你弄了只猫?”
这地方就是这样,有点稀奇事情就以一传百。阿仁闷闷不乐:“嗯。”傻强就轻车熟路地进他车里要玩那猫,阿仁无力地阻止:“你不要动他,他唔中意人摸他。”
“我听几个女仔说它摸起来很乖。”
阿仁更受打击,一时之间非常虚弱:“他唔中意男仔。总之你不要动。”
傻强有比较好的素质,说不动就真的不动了。过一阵,阿仁说:“你信不信他是倪永孝?”
傻强讲:“我有听说。”
“你会信吗?”
“它和倪永孝倒是有父子相。”
“你不信?”阿仁逼问。
傻强反问:“你觉得他是吗?”
阿仁看自己还带点鱼腥味的手心,失落地说:“我觉得他不是。”
傻强乐观地说:“我觉得他是。”
阿仁错愕地看他颇有智慧的好友:“为什么?”
傻强进行了一个递进的思考:“如果他是倪永孝,以后尖沙咀的位是不是你坐?”
阿仁从未有想到过这一层,一时震撼。他忽然想到,恐怕不久过后大家都将发现倪永孝消失,仅有他陈永仁拥有他失踪的蛛丝马迹,尖沙咀这个地头大约要乱上一阵,而他与此猫可以趁乱离开香港。这只猫是没得拣的,往后恐怕再也无法离开他,因为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随便对一只猫这么好。
傻强浑然不知他头脑中疯狂的想象,还在与他畅想这片地头从此属于陈永仁后,他傻强究竟应该呆在哪个位置。阿仁听着,渐渐意识到他的朋友从没有想象过一秒钟失去他的生活,于是他不得不带上傻强,把一猫一人的海外生活想象,变成了一猫两人的。
其实还蛮美好的。阿仁不由想到:如果变成猫的是傻强就好了。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一秒,阿仁便很有道德感地对傻强生出了歉意。
可他又顺着傻强的话想:倪永孝恐怕不会愿意离开,这个人对待故土很有感情,或许留在香港也很好。他把黄志诚噼里啪啦打来的一堆电话统统掐掉,忽然有种被逼至死角的困闷:如若由他来坐那个位,这人仅做只猫。是否位置分配更好?如若他与他换一条命,这事情是否会更有结果?阿孝会怎样对待他,也会在他身边长久地做一个卧底吗?如若是他变成一只猫,阿孝也会像他一样立即发现吗?
这些问题他没答案,半盒烟都烧完,傻强早就不知哪去。阿仁停止痴想,回到车上,那猫无忧无虑地蜷缩起来睡着。阿仁把车上收拾一番,载着这猫回家,这附近空气很好,大佬变猫,再也没有遇刺风险,他就抱着这猫下车走回去。
结果路上遇到只晃晃悠悠的白狗,猫很镇定,倒是阿仁很警惕地抱起猫,边快快走边挠猫下巴,一只手迅速地把猫全须全尾地摸了一遍安抚,他说:“你别怕。”哪怕他变成一只猫呢?他总会保护他。等白狗危机结束,他才把猫放下来。
阿仁有些苦闷,过了痴想那阵,他又很实际地烦恼起来,如若阿孝永世做一只猫,那也很不好。纵使此人应有贪图享乐的一生,但一直让他困在猫的身体里,他一定也会难受得不得了。那人拥有一颗闲不住的灵魂,猫的交际,始终比人的交际要少许多。之后他应该怎么办呢?难不成从此都要与他和傻强一起生活吗?他低头看那猫,猫是正贴着他腿一步步走着,很温柔优雅,四只踏雪的脚偶尔走前,也只超过他的皮鞋一点。看着看着,阿仁忽然焦虑得不得了,他忽地一下抱起猫,轻轻和他贴了一下脸,说:“没有关系,你一定会变回来的。”另一番话他说给自己听:如若变不回来,他也会始终对他很好。
等回到了家,阿仁看那白白的猫手沾灰,就去给他拿湿纸巾给他仔仔细细擦手,猫是很信赖地贴在他怀中,阿仁心中又悲又喜,他觉得他哥哥的这份命运很不公正,太坎坷,阿仁抱着猫简直要落泪。
然后一道声音从天而降。很软,很有鼻音:“哪来的猫?”
阿仁抬头去看,倪永孝穿件睡衣站他面前,没戴眼镜,脸还有点红。
他放开那猫,一时很不冷静:“你今天去哪了?”
“发烧了,没起来。”阿孝没精打采地讲着,话头忽然一转,语气带点诘问:“你没发现?”
阿仁看看那猫,又看看这人:“你……发烧了啊?”他一时哽住,脖子僵硬地扭着,好半晌才讪讪地问:“那,你好点了吗……”
阿孝看一眼阿仁,浑身上下都是那猫掉的毛,心下立即判断:玩了一天的猫。他不禁要想:有空玩猫,没有空来看看他?他想起传闻,便蹲下来看那猫,而猫不知是否有了同侪压力,好端端坐着,忽然就躺下亮出肚皮给他看。
阿孝晾它好久,到最后也没伸手,语气介于冷淡和郁闷之间:“听人说这猫和我有父子相。”
“是吗?不会吧?”阿仁看起来整个人都快要晕倒了:“你别管了,先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