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家庭

写给钉钉
隼将自己名字签在‘天城 快斗’下方,两道字迹错行勾连,像一次如释重负的握手。

故事献给钉钉,一直喜欢钉。


  01

 

  关灯,反锁。他照例是研究所里最后一个走的人。今天实验顺利,没有耽误太久。快步下楼,他有事做。看向街角,迟疑,下颔收紧。那人风衣扣得很紧,手抄进口袋,斜倚在摩托车上的姿势,是否消瘦些许还未能判定,只是看着就觉精神紧绷得很厉害,走近一些,那人黄绿色眼眸望虚空一点,衣领后半张脸在路灯照耀下惨白。

  这事他应该察觉。快斗想。他脚步未停,“隼。”直到很近的地方:“我不知道——”

  对方带些倦意地摆下手打断他话:“我知道。”

 

  一年前经过赤马零儿牵线,他们开始在匿名聊天室联络,双方互不知情:他帮快斗干些送货的杂活,对面打来货款,时而捎带学院的情报。那边的行事风格冷漠,只交代时间地点目标,他把货送到就好。若要说开始察觉,是那一次,黑咲隼不想有火力冲突,但对面警备布置足够机敏,把货带出来后很快被全城通缉,多带一个人不好逃命,他无奈之下联络上峰,很快收到安全屋地址,抵达,刷开门禁的下一刻信息发来:有没有事。

  隼反手发去货物照片,那苦主歪着头睡得死沉:一切正常。

  信息显示已读标识,他按灭屏幕,很快又因新讯息亮起:如果受伤,食品箱下有医疗补给。

  隼立即检查房屋四角,审视,止痛药是他常用那种,罐头食品只有一种口味,所有设备都是机械按键,倒是很有那人风格,若要说原因,大概是为了方便幼童也能理解使用。那人解释。他在确认没有监控的地方开始处理枪伤。半天后,隼提出把货留在安全屋,自己吸引警备注意先行离开,对方趁此机会把货接走。而对面回复语气仍旧平静:没有必要,你先走就好。

  隼思考:没有让雇主善后的道理。Plan B还在输入当中,对面工作风格犀利,隼不想出错,在屏幕上删改几次,自认为计划缜密,思虑周全,方案不算精彩华丽,但对于雇主而言至少百分之一百分的安全。最后一遍挪动标点符号,他很满意,将要按下发送,就被加密银行消息打断,对方货款已达。

  隼愣一下,聊天室中另一人头像随即灰掉:离线。

  这份令人气堵的连环发招他没由来地熟悉,但雇主怎样结束任务不在可控范围,对话框内的内容全选删除。隼没多想,除了气闷,还难免疑虑:这次任务结束不算完满,以对面完美主义的行事风格,大概没有下一次合作。他走前往苦主嘴上仔细贴上封条两张,顺走垃圾,连开罐器也完美复位,除了消耗品减少些许,一切和来时无异。临走前隼被冰箱旁边便签本吸引注意,下一秒钟,隼想:没有必要。

  他退还部分货款,以为就是最后一次交易,直到半个月后聊天室内对方上线,没有提及上次交易的任何,任务交代一如往常。如同四手联弹中他按错一个音符,而对面平静接入新的乐章。

  同样的曲调,也曾在和那个人争吵过后的早晨发生。浴室中撞见,他要退出,几步距离,明明转过脖颈时仍能听见骨骼里的咯吱异响,可快斗却已把牙刷递来,“我用完了。”他说。仍是前日那种‘我不会错’的语气。下巴最后一点泡沫被刮除,泛青,光洁。镜中的蓝眼,雪山般平静。

  狐疑正在一瞬间产生,隼没怀疑过自己直觉,对面的头像是纯色冰蓝,他保留巧合发生的猜测,而之后的交易中蛛丝马迹涌现,对方交货的地点,都在天城研究所半径五公里范围内,对方常用的句式,也在语料库里有所对应。一次隼帮他寄送似乎急需的违禁药物,要用船载运输,但到港日天气不好:“下午两点未到,丢进海里”。

  他不可避免想起快斗刚进实验室那阵,他安全级别不高,只能使用内网,无法和外界联络,两周只得半天出来放风,而那天隼会在外面等他。实验室状况太多,快斗担心突发情况被拖延,一早就约定好如果超过两点没有现身:“代表状况发生,不用再等。”

  延误时长只以分钟计。隼望向海面那边驶来的船只,判断自己究竟该使用耐心,还是听从专业,雇主的果决:最好一分钟也不要等,丢进海里就算任务完成。

  他把天城快斗的身份摆上,支离破碎中拼出可能的因果。移植手术过后,阳斗的身体一直不好,需要长期肌注麻醉,来骗过神经这是同一副身体。也许是为避开菲卡的监视。也说不好菲卡其实就在船上,而手里的东西实际是包炸药。现在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隼随货偷渡上船。理由充分:机动性更强。如果事情不对,他随时携货跳船。


  事实上那时隼等他也没有大事,无非采购轨道8升级要用的模块,一起吃顿饭,时间太短,加上进城耗时,连一场决斗比赛看完都还不够,不如借一部明显狗尾续貂的续作电影把人按在影厅里强制补觉。他还记得有天正好赶上情人节,鬼使神差,他和快斗在便利店里决定给对方买巧克力。小包装,没人爱吃。但那是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保守起见,还是先相信互联网上关于情侣关系维护的秘诀。临近分别,快斗在他面前把巧克力吃掉,因为实验室里不能带食物进去。隼也吃掉了巧克力,因为天气太热,再不吃就会化掉。

  距离那段时间已经太久,黑咲隼不清楚自己那时哪来的时间,可以就在楼下等人一下午。拢紧大衣,呵出白烟。他想起来,那是他进警队前的夏天,选拔结束,做完体检。人生鲜少的空闲,除了等结果以外他无事可做,而那自然也无可能是第二种结果。花一下午时间等男友出来放风,在那时也算不上什么严重浪费。

  而后的关联记忆是随着他进警队,而快斗进入保密项目。分明在同一个城区,仍如隔天堑般聚少离多。再然后——

 

  事情得到确认也是那个下午,来取货的是轨道8。尽管它极力将自己掩饰成扫地机器人,但隼还是一眼认出。

  过来人都说,干雇佣兵讲究一个拿钱办事,没必要对雇主知道太多。过来人都说,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讳对客人产生感情。

  不温不火过了半年,见面是由天城快斗提出。内容关乎学院的那场袭击,事情重大,他建议面谈对齐情报,为表示诚意,他会先到约定地点,是那时他们念书时常去的24小时自助漫画店,卡座狭小,私密,轻音乐掩盖话音,视觉信息量密集。重点是比图书馆多营业8小时,同时占据两所学校间折中的黄金地段。他在那里恶补妹妹推荐的作品,快斗健笔如飞赶小组作业。那时隼认为小组作业是通过小组完成的,而快斗持有不同意见。他们总在这种事上具有分歧,也许从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隼猜测在那里见到快斗,到时对方表情一定难忘,因为那里就是最开始。

  在找回阳斗以后,快斗去了菲卡的研究中心,大概有某种身不由己的原因。隼叹口气,认为自己也未必可以承受那最开始的重量。还是决定就在他研究所楼下揭开谜底。

  而天城快斗看他,省略所有寒暄,直抓重点。也许也未必重点:“你知道?”

  隼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近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查到了学院的实验室。”

  快斗脸上闪过犹疑,只有一秒。但隼还是察觉。他熟悉的这种曾让他怒不可遏的犹豫,也曾发生在他们分开前的最后一次吵架。那次隼很失态。那是琉璃失踪的第三年,也是阳斗醒来的那年。换了一副身体醒来的男孩,拒绝回答关于那场绑架的任何提问:“找到她也没有意义。”没有讥讽,只是事实。快斗禁止他再和隼有任何单独的交谈。

  所有从那场绑架中幸存下来的受害者,都失去了所有主体活动和自主意识,进入植物状态。而琉璃是袭击发生后的三年中,唯一一个还没有被找到的受害者,也是所有受害者中,唯一的女孩。即使在所有巨大的不幸当中,都显得如此特殊与不详。每从名单里又找回一个孩子,遗体,活体,都在不断加深一种另类的恐怖。唯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唯一的那个女孩。每当有受害者被找到,琉璃的名字就会再一次出现在报道中。一直到第三年,绝大多数受害者都已找到,人们从袭击的创伤中走出,事件中的每个细节都被嚼烂,连媒体都早已厌倦这些旧事。也许真的没意义。

  那天隼从警队回家,快斗熄灭电视,一闪而过的荧光,像对瞬间移开的眼。就只是这样的小事,他开始和他争吵。一开始只是说话,而他的尖刻更甚平常,但快斗只是,一直是快斗。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快斗很快发现他腰侧的配枪消失,争论就在这时戛然而止。某些话停在快斗舌尖。犹疑。他只是停住了。

  离开警队算不上什么明智之选。也许她再也回不来了。一直找下去没有意义。三年了,也许是时候——

  “你也觉得我找不回她?”隼问。

  话出口刹那就想收回。这是所有的质问当中最不堪一击的那个。隼很清楚。答案失去意义,因为铅石般的疲惫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已捆上他的四肢。下沉。下沉。他真的想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触底,这条路究竟有无尽头。隼总是在想,为什么是琉璃?那时阳斗还没有出院,每次快斗从研究所回来,他总能从他外衣上嗅见那种介于消毒液与洗涤剂之间的气味。他于是又想,为什么不是琉璃?幸运与不幸的对照组里,他总不能明白为什么他的妹妹是那个从厄运的门中离开的人。

  “我从没有这么认为过。”快斗回答。他停顿,检索。他像摸索到一颗松掉的螺丝一样,轻率地定位了故障的区域:“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从警队——”

  “是。”隼答。

  “好。”快斗转开眼睛。忽略了源于机器体内那无休无止的轰隆巨响。

 

  那年的事情很多很杂,他们都分身乏术。知道阳斗醒来的人很少,只有菲卡和隼。快斗没打算告诉任何人。或许他实际害怕面对这问题:阳斗是否仍是阳斗?一艘换掉所有零件的船,是否还是那艘船。为缸中之脑更换新的身体,那么他的弟弟究竟是否算是真的回来?但菲卡不会问。隼也不会问。但这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人们很快知道那场事故中的有幸存者醒来,快斗想过消息可能从菲卡那里泄露,但也可能是从研究所里。移植手术是在他的研究所进行,菲卡是主刀医生,12小时后交接给快斗。手术人员精简到只剩七个人,但嫌疑人仍不算少。他曾在茶水间听到过同事兴致勃勃讨论这到底是身体移植手术,还是大脑移植手术。

  “也许是造人手术也说不定。”那个人说:“醒来以后,既不是原来的大脑,也不是原来的身体。那这不就是新的人吗?”

  但找出是谁走漏消息大概已无意义。次年十月份,在最后一次公开庭审中,快斗对自己滥用特权谋私的事实供认不讳,但坚称弟弟所用的身体来自一个事故受害者的遗体捐赠,受害者遗体躯干器官保存完好,只是脑干受损。尽管菲卡博士提交了大部分证据,但因为阳斗拒绝了所有身体检查的要求,所以直到最后快斗身体来源的说法也未能得到真正证实。

  漫长的庭审消耗掉人们对邪恶博士的耐心,而阳斗的故事吸尽眼球。人们迫切地想要从阳斗那里知道绑架的细节,也想知道被实验的感受。他既是缸中之脑,又是被彻底打碎的忒修斯之船。他像一只从未被打开过的箱子,所有人都想来试一试。

  隼到医院的时候阳斗正在看电视台的转播,电视上的快斗戴平光眼镜,穿得很正式,比他的律师还要像律师。在律师代表的陈述中提到了两次他是在本地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隼觉得可能是为了摆脱他给人邪恶博士的印象。他看一眼阳斗,没再说那些让他不要再看了的话。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新的阳斗。他的样子,声音。如果快斗知道这十个月里,阳斗像追电视剧一样把他所有的公开庭审都看完了,可能他之后再也没别的电视节目可看。

  “我还以为你会去陪他。”阳斗兀然开口。

  “呃。”隼冷静地说:“他已经是大人了。”

  出门之前他们还因为这个大吵一架,隼觉得家属席位里一个人也没有会加剧他科学怪人的坏印象,快斗觉得他作为那场绑架案的受害者家属,出来时还不可避免会被问到有关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争执的最后,快斗提议:“不如交给专业人士决定。”隼表示同意。律师代表听完,在电话中发表了很多专业的意见,比如到这个阶段形象所能起到的作用已微乎其微,最后对方很委婉地表示,他担心他们一起出现,看起来可能会更像是一个怪人家庭。这个理由真的将他们打败。

  “那你自己去吧。”隼用一种硬梆梆的声音说。

  “……”多数票没让快斗得到胜利。他最后说:“不用担心。”

  在电视画面里,快斗依旧有些不近人情,但留给他的画面并不多,发言几乎全部由律师完成。他的特写只短暂出现了几次,第一次是宣读案情后问他是否同意案情。快斗回答:“同意。”第二次是重复控方提出的保守协议详情,问他是否清楚。快斗回答:“清楚。”

  在镜头画幅的最中央,快斗看起来冰冷,专注,长时间地保持静止。直到控方说:天城先生,从伦理角度,在这个阶段,你如何看待受试者和你的关系。快斗仍没有表情。平光眼镜背后的眼睛看向前方,一瞬不错:“他是我弟弟。”他说。

  或许在被奇观化的一切背后,只有这件事哪怕是非颠倒,也仍不可动摇。

 

 

  整个案子在十二月份结束,人们在医院外面抗议,快斗选择缄默。那段时间隼为一些新的线索奔忙,不知道快斗的案子里菲卡博士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只知道最后的结果算不上愉快。快斗不到半个月就回到了研究所里,除了拿换洗衣物外很少回家。隼去过几次医院,都说快斗没有来过。有天夜里,隼被种缺失感惊醒,发现脚边床垫塌陷一块,他看见快斗坐在床尾,像座就此风化的岩石。他从被子底下伸出只脚去碰他,男人身上的外衣很冷。

  隼把自己从床上艰难地挖出,问:“……外面下雨了?”

  “他们说的是真的。是不同人的器官。”快斗开口讲话,黑暗中隼看不清他的脸:“是我。”

  人们说他弟弟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身体里藏满了哥哥为他从四处窃取回来的赃物。把他的心剖出来看。把他的心剖出来看就知道了。可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一个怪物。难道不应该是他把心剖出来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一颗怪物的心。

  “快斗!”隼清醒过来,出声制止。他听懂快斗忽然供认出什么。他脸色惨白,但没动摇。至少这刻没有。

  隼出离冷静:“你不能和我说这些。”

  “如果是琉璃,”快斗真的觉得这如果卑鄙。他说:“你会不会——”

  “不知道。”隼说。第一次回答,却像是早已被问过无数次:“等找到她才知道。”

  隼爬到他身边,空气中略微带点雨的气息,他伸手摸一把男人金发,很凉,湿漉漉的手感,像猞猁的尖耳软塌下去。他猜想快斗不是从实验室回来。停车场到地下车库直线距离,怎么也不应该搞成这样。他想些无关紧要的事,耳中仍残留一些呼啸与轰鸣,努力不去意识到快斗向他招供的真相的意义。

  “轨道8说阳斗忘记很多事情,记忆在不正常地消失。”快斗继续说:“可能是用药问题,也可能是身体的排斥反应。”术前菲卡做过预测,这种情况以小数点后的百分号的概率进行估计。他知道在这事上他没骗他,千分之一概率的不幸。

  快斗咬紧口腔内的软肉:“我去了医院……看见他在看我们之前的录像。”

  回放,倒带。看了一遍又一遍。像小时候他总扮演侦探的那些游戏,那时轨道8也和他坐在一起。

  如果连共同的记忆都被覆盖,那艘船是否还能称作是他们共同的船?因为不是侦探才需要扮演侦探,那么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是否就在阳斗想要扮演阳斗的那刻睁开眼睛?

  “如果他忘记所有事。”快斗说,带着那些他原以为即使和血一同吞下,也绝不能说出口的悔意。他几次张口,都无法言说。他为一种从未如此松懈过的信心而感到虚弱:“我是不是——”只有那个字无法言说。也许他从来没有对过。

  “还没到那个时候。”而隼回答。斩钉截铁。他靠向空气中更冷的那侧,在对一件希望愈发渺茫的事上经年累月地投入以后,他确信此时没有更对的答案。他眯起眼凑前,看清一对漆黑到已看不见蓝色的眼。很近。直到男人的乱发都戳上他的脸:“把事做完,到了那个时候就知道。”隼咬紧牙关,按住他的手,感到男人的手与鼻尖同样冰凉。

  快斗转过脸看他,他想要知道对方脸上是否拥有与话语同等力度的信心,但只读取到同等的疲倦。带着雨水的外衣把对方上衣打湿,温暖的手臂令快斗反应过来:“抱歉,吵醒你。”

  隼说:“我以为你不会去想这些如果。”他与他拥抱,直至心跳与心跳趋同。快斗回吻他颈侧,嗅见对方居家服上有种久睡后的气味,惺忪,洁净。他想说他平时真的不。那些如果不是他的习惯。但他没讲。软弱的心情放在他人生的任何时候都显得不合时宜,但此刻隼在和他拥抱。隼的手按在他肩后,感到两次剧烈的起伏,但最终都偃旗息鼓。

  脱掉外衣时快斗又讲一次抱歉,大概是为刚才穿着带雨的外套坐上床而觉得歉意。隼没同他计较这样小事,但没料到他衬衣下的身体也冷得像冰,贴近接吻时牙齿都冻到打颤,很快踢被子上来拢住他。“你游泳回来的?”他问。

  “……我走回来的。”快斗说。被子底下还残留余温,隼抱他竟然比之前还紧,像下了决心要征服这一种寒意,也像那些他最不喜欢的工作他总是放到最开始做。这事快斗没有对策,毕竟他作为问题本身。只能等隼狠狠打完几个冷战后才放心亲他,手往下去探对方大腿,温热。有力。他暗中认为他身材好看,但没找到支撑理论。毕竟这事不像视力,可以通过十个十环进行证明,而他在美学方面又没有什么太多了解。对方抬腰坐起来些,把他手夹在腿心捂热,快斗觉察他腿侧血管在跳,手心覆住他腿间性器,按揉几乎算得上是温情脉脉。

  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未经过口头同意的约定俗成。隼在射过一次后会放松许多,身体自然舒展,腿不再以介于对抗与接纳之间姿态绷紧,在高潮后的余韵里也更容易进入。在交换呼吸的间隙快斗看他暗绿的眼,在黑暗中折射出稀有光亮,像道湿润的伤口。快斗觉得身体发热,开始更快套弄对方,看隼眼中露出更多茫然情态,连嘴巴都不由自主张开。在性中他总是尽可能维持安静,喉咙深处即便叫喊也总是无声,深色的发丝洒在枕上,射精发生时他喘得很重,鼻尖泛湿。快斗按住他腰,看着他脸往后仰去,感受到他身体反弓起来的抽动。“隼。”快斗在那刻喊他,确认存在。而后者听见,下意识以绵软鼻音喃喃:“……什么?”

  他在这时变得容易温存,请他抬腰或张腿都会安静照做,隼习惯自己扩张,但在那阵余韵中出于意懒而选择性忘记。在性中快斗希望能为他做更多事,尽管最终结果如同趁虚而入。他明明已比最初时要熟悉他身体许多,但隼仍为这事而感到不好意思。快斗不太理解,他只是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带有润滑液的手指进入身体,很慢,而且谨慎,快斗的手指一向修整得干净,但仍旧很小心,确认他肌肉足够放松才到下个流程。过度的照顾令隼内心深处实际恼火,以及赧然,但在床上不便表露。

  “快斗。”隼将他拉近,腿去夹他身体,期望他接收暗示。快斗如今与他同样温暖,这令他觉得欣慰,只是那只手仍在他腿间很稳地动作,快斗倒了太多润滑,令隼觉得底下湿得可怕,忍不住夹紧吞挤。他声音发哑,决定明示:“……行了。”隼卷起腹去摸对方性器,前液已经打湿他的阴茎。隼决定帮他戴安全套,他做这件事时同时吻他,期望快斗没有意识到这是作为他帮他扩张的交换。而快斗当然没有。他眼角发热,进入时忍得辛苦,手握在隼的腰后,感受到那瞬间他臀肌紧绷,然后宽忍地选择慢慢放松。他看见隼抿紧嘴唇,皱眉,喉结滚动,身上起了亮晶晶一层薄汗,沉腰将他吞入身体的瞬间,如同活跃金属掉入水中刹那,明亮异常。

 

  隼和快斗一起过完那个新年,之后快斗把阳斗从医院接走,在他身边呆了一段时间。据说阳斗记忆消退的情况得到遏止,隼为他感到高兴。离开警队后,隼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那起案子上,无数的线索与气馁、无望交织,他花大部分的精神去应对,因此提出分开时,几乎是在他伏案时偶然抬起头的一瞬间:“我们不如分开一阵。”他对快斗说。

  快斗在书房内与他呈对角的方向,如已有预料般回头看向他。他点头道:“好。”

  他认为是信心的失去让他们的心走远。

 


  02

 


  隼问他究竟要谈的是什么。快斗犹豫再三,说他有线人潜进了学院的实验室——他从外衣内袋里取出照片,画面过曝,对比度又过高,相片胶印反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拍到了很像琉璃的人。”

  隼凝目去看,喉咙发干:“只能说五官轮廓很像。”他有那么一瞬心跳过速,但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他在警队开放日那天遇到的,那个叫柚子的女生。他也曾以为。隼想起那次失态,回忆令他难堪。

  “是。”快斗颔首,三言两语同他交代完情况。实际赤马零儿方面有自己的部署,快斗本想自己先确认,找他来只为了交代‘琉璃’的情况。但来人是隼,因此不必再说更多:“我是10号拿到的照片,现在线人失联,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只一天前的事情。隼攥紧拳,明白他的意思。从现在已找到的受害者的情况来看,整起事件和脑活性实验直接相关,受害者不是死亡,就是在植物人状态被找到。隼低下头看,那张照片里的女孩脸上带点笑容,几乎可以说是稚气未脱,至多只比四年前的琉璃成熟了那么一点点。也许。也许。他想过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只是他找到了她。但也许她还……活着。

  “多谢。”隼说。而快斗摇头,没说什么。

  隼和他面对面坐,一时无话可说。分开一年有余,准确来说十三个月,他和快斗在公开场合见过几面,交流简短,主要各有事忙。私下也见过几次,主要以看看阳斗为由。快斗看起来比那段时间要精神一点,隼向他询问阳斗情况,他只说还好。

  那天之后,快斗决定搬出去和阳斗一起。离开那天,隼和他最后一遍检查东西,才知道对方以怎样互补的比例占据自己的生活。

  “那就这样。”快斗先说。

  隼总觉得这天的到来,他其实有过准备。隼想起他接到电话的那天,他们说琉璃在爬山时失踪,他从警队离开得很匆忙,但仍下意识把桌子理了一遍,常用的水杯都顺手塞进抽屉,似乎他在那时就已有预感,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因此后来的离任,甚至和快斗分开,似乎都不算多么惊人的展开。

  隼送他到楼下,和他把最后的箱子塞进车后。他于是讲:“保重。”

  快斗转过脸看他,下颌略微动下。那么这就是告别了,他认为。不因为争吵,并非最伤痛的时刻,也不是生活分崩离析的上一秒。只是一个白天。隼和他隔得不远,手塞在裤子的口袋里面,但此时和他拥抱,他应该也不会拒绝。

  快斗真的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处理分开。分开一阵,隼说。快斗理解为分开生活。在这事上他们没有展开讨论,他们只简单划分了物品的归属,隼留下了比较好用的那个剃须刀,快斗把咖啡机带走。他没幼稚到把枕头也分半带走,那是一个套组。但隼有告诉他:“买11厘米的就行。”这个高度确实更好入睡。他于是想:隼总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分开一阵。隼这么说。快斗不太清楚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分手:不再作为伴侣生活,甚至不再产生瓜葛。他只是每想起这句,感受就犹如溺水,喉口到胸腔刺痛。那么这就是告别了,他认为。

  “隼。”快斗说:“我还想和你见面。”

  即便不再作为伴侣,也仍是重要的人。快斗认为。

  “我——”隼想要确切回复,可声带在这刻被种酸楚撕扯,令他一时口齿模糊:“……我也是。”

 

  尽管他们后来仍没见过几次,毕竟始终不是会私下约出来喝咖啡的性格。隼想那非一种约定,而是一种心照的确认。他们又交换一些近况:抵抗运动。编号实验。赤马零儿给他们牵线的意图,隼到底怎样发现。他想找的人,快斗刚好有联络方式,于是划亮手机点开LINE。

  他们之间上一条信息是三个月前,隼给他无言发送商品链接:咖啡机原装配件。他手机里的APP至今仍连接着快斗带走的那台咖啡机,机器漏水时隼这边还会跳出警告。他为什么四点钟还在泡咖啡?隼想。那段生活在他人生就是根植如此之深,仍常常引发隼的思考。快斗输入信息,发送。对面显示已读。最后又敲定一些行动细节,隼喝掉杯中最后一口红茶,认为事已谈完。

  快斗看他的脸,冷静,干练,还比之前更坚毅些。一对绿眼有神,平静之下似有狂热。尽管快斗已经从一些细节中推导出部分,但他想起自己其实还未正式确认对方是否生活得好。可隼一直是他们之中更擅长照料自己生活的那个。这事快斗比谁都更加知道——

  “你怎么样?”而隼问出口,语气相当镇定,并将语焉不详的问句进一步臻于完美:“最近。”

  这类寒暄在他们之间算得上罕有,一丝惊讶跃上快斗眼皮。原来这样问就行,他想。隼能问出问题。隼能说出关心的话。隼能买到一只没有噩梦的枕头。他想。隼总能察觉他察觉不到的事。这便是快斗认为隼能比他更好胜任生活的原因。也许他正因隼能做到某些他所不能而爱慕隼。

  “很好。”快斗说。

  “那就好。”隼的声音在这时变得有点轻,他匆匆站起身来:“那么,到时联系。”

 

 


 

 

  事态并没有按赤马的计划发展。快斗收到消息时是13号凌晨,天将见白。加密频道中听见呼啸而过风声,隼告诉他实验室方向发生两次爆炸,他现在快到D塔。疑似琉璃的女生最后出现的地方。

  “保持联系,”快斗快速做出门准备,计算过去的时间:“注意安全。”

  “嗯。”对面信号断续,大概已到D塔附近:“爆炸点不在D塔。”根据对学院先前据点的观察,这个实验室也极有可能在建筑中做封闭夹层,隼从东侧安全通道上去,破坏两侧货梯和外墙防火梯,去找琉璃。D塔在计划中原本是枪兵团最早清剿的地方,快斗推测爆炸大概率是赤马零王在销毁实验室,现在赤马的人应该会先去爆炸点确认。他踩油门,紧接着听见耳麦中一阵摩托急刹,巨物断裂后的轰隆声响。

  印象之中隼的外勤风格不是这样,快斗问两遍情况,频道卡顿。“进来了。”男人声音重新响起,并像不太在意似的:“这样更快。”

  大概自爆炸那刻起潜伏计划就已不再作数,对面人的外勤工作出色,尽管频道频繁断开,快斗也从破碎的音节中拼凑出他到哪步。警告在射落摄像头时触发,安全门沉重落下的钝响。对面长时间回响机械音报警:“入侵警告!警告!”快斗从地下一层顺利进入,正值隼在安装炸药。“耳机摘了。”隼说。爆破。一侧耳朵嗡鸣不止。安装炸药。重复。接着,长时间安静。快斗自安全通道上跑,在两层楼间隙里发现中控,空无一人带来不详预感,他吸口气,用折叠电脑接手监管,在所剩不多的监控画面里竭力检索,而楼层里的警备如瞬间蒸发,而耳机里除滋滋杂音外听不见任何声响。他不断确认,没回声。

  直到16F东侧走廊镜头画面里,一道熟悉身影出现。频道那端终于同步传来虚弱的问音:“琉璃?”

  男人脚步很快,话音也迫切,似要跨越生与死的间隙:“……你靠自己的力量逃出来了吗?”电流声不正常异动。刺啦。刺啦。

  少女亦向前一步:“哥哥。”

  画幅中央,两人的轮廓终于相近。

  “隼!”快斗瞳孔紧缩。

  腰侧被硬物抵住。隼低下头,与少女双眼对望。他反应很快,在困惑升起前就挥手去打,但她也没迟疑,在他抬手上一秒就按下开关。高压电束刺入肌肉,巨大痛楚沿腰腹攀沿。女孩看他惨叫出声,与他一同跪地,侧脸去看时仿佛关切。电击枪抵住小腹,毫不留情扣第二次。他看着她。过那样久,女孩面孔真的有些陌生,不是失神瞳孔,而是她好像……长大了。怎么会这样?隼觉得惊讶,甚至茫然。

  而身体行动能力全失,连屈指都难能控制,在那瞬更令黑咲隼仓皇的是她转身就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得而复失。不可名状的恨意涌起,浸满他骨骼所有罅隙,他真的咬牙切齿:“拦住她……”

  防火梯全部炸毁,快斗在中控下放安全门,检索几段闭路电视,不见黑咲琉璃的身影。要想往下只有一条路,快斗沿安全通道上跑,从刚才的中控信息来看,学院的实验进程至少过半,那恐怕已经不是琉璃了。去摸腰后,除手枪外,还有备用弹夹和一把麻醉枪,最好的结果是在安全通道狭路相逢,但仍不见少女踪影。十六楼往上安全门已经关死,快斗谨慎推开天台门。

  七点,夏日的天亮得很早,天台笼罩在片亮蓝之下。琉璃站在天台边缘,发丝随风飘动,不远处的建筑滚起浓烟,她回过头:“你是哥哥的朋友吧?”暗色的眼与枪口一齐将他对准。

  “嗯。”快斗左手持枪,向她靠近,虽然不是料想中的会面,他仍语气平缓:“我是天城快斗。”

  远处建筑发生新一轮爆炸,而这名字似乎令她走神:“你是来阻止我的吗?”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快斗说着,引开话题:“那些爆炸是你引起的吗?”手按上后腰。她几乎站在天台边缘,没有麻醉时机。他判断。

  “很意外吗?”

  “你和学院的人——”

  “意见不合。”她打断,语气轻蔑:“他们疯疯癫癫地说我成功了阿零就能成功,要把我的大脑分一部分给阿零。那我有意见也很正常吧?而且阿零是谁啊?”

  “嗯。”他往前走,谈话不太是他强项,快斗语言干枯地建议道:“先下来吧。”

  “别再往前走了。”她说。

  一发子弹射在他鞋尖前,留下道飘起尘灰的浅坑。是个警告,只差一点。他顿住。

  她问他:“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会建议先进行身体检查,可以去心城医院。”快斗说:“我更推荐可以直接去我的研究所,我们在脑科学与类脑研究方面更精尖。隼也会陪同。”

  “他刚才应该已经失望了吧?妹妹变成现在这样。”

  耳机那端响起隼的声音:“和她说没有。”

  快斗如实转达:“他说没有。”

  像被出喜剧逗笑,女孩发出清脆笑声:“现在呢?”哒的一声。枪响也同样干脆,一发子弹射中快斗大腿。她跳下天台,开枪。开枪。消音手枪闷响。快斗挣扎起来和她角力,扭打夺枪,枪托两下砸向琉璃的太阳穴,压在他腿伤的膝骨卸力,去反剪她手,却被股怪力顶住腹部后倒,几乎要到高塔边缘,视野里几乎只剩少女那张狰狞笑起的脸,那把电击枪抵在快斗颈侧,肌肉瞬间过电痉挛。开枪。装弹。开枪。

  女孩一把拽下他通讯耳机,几丝乱发黏在脸上,她问:“那现在呢?”

  耳机那端死寂,很久才传来痛苦的喘息,同她的名字:“……琉璃。”

  远处爆炸声频响,连同这座尖塔也在晃动。“你也是时候搞清楚了吧?”她决定向他重复真相:“我已经不是琉璃。”

  天台的门被一下顶开。男人浑身湿透,抬手拧下鼻尖汗水。他在网上搜到过德克托尔在学院以前的论文:寄生体蚕食旧的细胞,用持续不断的电信号植入另一个数字化的自我。于是,新我覆盖旧的我。科学家以狂热同激情,解释这他认为美丽的构想,技术足够成熟时,或许人能成为任何的人。那么旧的人去了哪里?隼想。而那些深入血缘的事实,要被覆盖几次才能被全部抹去。

  隼看向天台那端,灰色水泥地面上血迹不太明显,像是拖完地后未晾干的水痕。琉璃有些吃力地架起比她体格大一圈的男人,好似这个人质不符心意,于是颇为粗暴地拉着衬衫衣领将他拽低跪地。

  只有大腿中弹。快斗赶在隼出声前先讲:“我没事。”对面人皱着眉将他打量,枪口抬高,上膛。面部肌肉整体向下,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

  太阳穴边枪口很热,琉璃反问:“是吗?”抬手瞬间一发子弹穿过臂弯。很快。没任何迟疑。她定住。

  “枪放下。”隼说。他手很稳,神色凛然:“下发子弹不一定打空。”

  “所以是很重要的人?”她问:“看起来没帮上什么忙。”

  “嗯。”隼回复得模糊。

  快斗感到这局面自己有责任讲些什么:“抱歉。”立即收获一枚狠狠的瞪视。

  “所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琉璃又问:“在学校的那个。”

  “哪个?”隼凝目看她身后,对方地理位置危险,如果再来一轮爆炸,或许有机会夺枪。

  “那个男朋友。”她讲:“啊,看起来应该还是吧?”

  “呃,”计算角度,要是和快斗配合够快,大概能够及时把她控制。隼停顿一下,看向快斗,后者捂住腿伤,衬衣袖口已经被血染得发黑。他的回应因迟缓而显得敷衍:“嗯,是啊。”近似已读乱回。然后就听到人质口齿清晰回答:“不是了。”

  “什么?”琉璃问。

  隼愣一下,快斗也明显愣下。气氛安静几秒,女孩的耐心不多,很快就不耐烦催促:“到底是还是不是?”

  两对眼睛一齐看来。快斗受一种不可名状的解释压力驱使,不禁犹疑地往下说道:“我以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其实——?”

  人质的立场令天城快斗看起来有些无助。隼和那双蓝眼对视几秒,中断,目移。他看向妹妹,在心虚升起前先令语气变得果决凶狠:“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而女孩没理会他,只进一步确认:“那就是分手了吧?”枪口去戳人质颧骨,她低下头,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逼问:“为什么啊?他之前不是很喜欢你吗?”

  隼的声音迅速抬高八度:“琉璃……!”

  而快斗脑中空白几秒,才讲:“……呃,那时情况很复杂。”

  “时间还早,”少女去看天色,声音明朗又清脆地说:“那你就来好好说说看吧。”

  快斗哑然,求助般去看站在对面的人,但表情更像是准备举白旗前先征求队友同意。隼于是意识到他们的分开有多模糊,仿佛除了小家电的分配以外,其间再没有其他事项需要确认。

  如今回忆,其实连这事的因果都有些潦草。隼忽然也想:为什么啊?那时他们是否有必须分开、非此不可的理由?他与他明明面对同样巨大的伤痛,共享同等程度痛苦,他甚至只与他袒露同样质地的软弱。可为什么还是分开?或许是因为软弱,又或是不可软弱。那时他强弩之末般的生活里只有一件事要做,只有一件事能做。实际他很清楚,早在他丢失她那刻开始人生就已经脱轨,他早已意识到那是场战争:好的日子和普通的日子一起荡然无存,剩下的生命只剩消耗的意义。他只能解决它,在解决它以前所有其他的事都无法继续。他无法掩盖生命的质地彻头彻尾的改变,也无法谎称他和过去的他交出的是同一个人。甚至这些都是次要。他别无他法,他必须要先完成这件事,以狂热与冷酷的信心,冰冷不可犹疑意志。唯有这事非做成不可。

  所以他到这时,来到这里。

  隼的视线越过快斗,看向琉璃。终于。挟持成年男性当人质不算轻易,她攥紧快斗衣领,没留任何喘息余地。隼设想过所有,也没想过最后事情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像个棘手的叛逆期难题,故意考了低分来和他纠缠的试卷,那些三令五申过的原则问题,最终形同虚设的门禁时间。隼其实全无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一直没任何办法。

  但在这种事上,更加重要的难道不是气势?

  隼深吸口气,压下叹息冲动。他板起脸,一时甚至整理出了些家长的派头,干脆道:“这是大人的事,现在说不清楚。”

  他架势不算熟练,但很沉着。就算在她更小的时候,隼都从没讲过这种话。他想了一想,一时感到架势还不足够,又掷地有声地说:“你长大之后就明白。”

  他的语气太过一锤定音,叫那两人一时安静。不知黑咲琉璃是否被这架势镇住,但那权威的形象似乎有把快斗唬住,一对蓝眼睁得很圆,好像没想过可以这样糊弄问题。

  正要开口附和,身后忽然轰隆巨响。额边枪口松动,快斗立即反手去打,隼箭步前冲。枪响。后座力震开他和她的手。地面晃动。隼拉住她手脚,拽离天台危险区域。快斗背手去摸,没这样快过——

 

  在她挣脱以前,麻醉枪终于起到效果。

 

 


  03

 


  六月份,尽管快斗表示并不需要,隼依然为他腿上枪伤感到内疚,来和他讨论手术方案时会带上午饭和汤,如果来得晚点,还会带水果和点心。拒绝过两次以后,他决定接受隼‘两个人的饭比一个人的容易做’的说法。快斗实际为自己与琉璃有一致的患者待遇而暗中觉得很高兴。

  琉璃最后留在了快斗任职的研究所。说服隼接受她的社会危害性没花太多时间,他用一种“家里的猫怎么会吃老鼠”的荒唐表情忍受了。毕竟从引发心塔爆炸的炸药量来看,她实在算不上是很安全。但需要日常注射镇定剂这件事让隼很排斥,直到逃跑事件发生了第三次。

  “难道你要把我关一辈子?”琉璃问他。那次几乎就要成功。

  “不。”隼回答:“等你做完手术……”

  他总是无法说完剩下的话。

  一直到快斗终于能尝试抛开拐杖走一小段路,黑咲琉璃的手术方案仍没有确定下来。德克托尔在她颅内植入的寄生体,几乎已代替她一部分脑部功能,如今那种攻击性和反社会几乎就是她人格的部分。隼花了一些时间学习这事实,甚至是不得不接受,他和她争执的次数超过过去所有时间的总和,还要乘以十倍。她像只记仇的小兽,她将她不能离开的原因归咎于隼。实际这也没有错。在那些她终于可以平静对话的时候,隼问她逃跑是想去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未完成?

  可琉璃此前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说脑中吵闹的声音无休无止,在说一定要走。她想了想,又道:“到那时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吧。”

  “……你会给我打电话?”他问。

  她笑起来,用一种‘你在想什么啊’的语气说道:“当然会啦!”轻松得仿佛只是打算出门去念大学。

 


  能抛开拐杖行走后,快斗担心会因为腿伤无法参与未来的手术,所以每天都在走廊上练习走路。而琉璃每周都会接受fMRI检查,观察脑部寄生体活动情况。她之所以能在学院的实验中得以幸存,几乎可以说是因为于她有一颗足够强壮的大脑。一直到七月份,尽管药物治疗一定程度上控制了寄生情况,研究中心还是正式向隼建议了开颅手术。基于长期福祉的考虑,实验人员提议开颅时一起切除病变部分,毕竟只是取出寄生体并不能完全消除脑实验带来的影响,她仍会长久的狂躁,忧郁,破坏与逃离的念头或许陪伴终生。

  “病变部分。”他们阐述的方式令他想起一颗肿瘤,隼困惑而艰难地说:“可那就是她大脑的一部分。”

  他没向琉璃隐瞒,后者用她残存的一些影视剧知识问他:“类似前额叶手术?”

  所以隼没同意。他感到威胁,或许还生气了。

  确定手术日期后,他又梦回到高塔那天,琉璃喊他:“哥哥。”他在梦中抽离,逐帧看她走近。他想:如果那时她是向他开枪就好了,或许死在那刻,那些永不停歇的痛苦就能停止。快斗给他开了安眠药,还在实验室里给他找了个地方睡,但都无补于事。对这件事的思考几乎占据隼所有精力,直到快斗摔了一跤。

  摔倒并不是故意。那天电梯被新实验设备填满,他干脆绕路走楼梯下去,心想就当复健。扮演企鹅歪斜挪步不超过三个台阶,他就因为台阶湿滑而摔了个鼻青脸肿。此动静之大,连还在楼上洗水果的隼都跑出来围观。

  在翻查确认他只是破相以后,隼从惊慌失措切换到火冒三丈之间最多不超过五秒,一对棉签戳在对方颧骨,隼给他脸伤上药时几乎可以说是眼冒凶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质问毫不客气。

  而快斗看着他锁紧眉头凑前来的脸,一时安静异常。他在隼的瞳孔中央发现一枚倒影,他偏过头的时候,那枚倒影也同步移动。所以那就是他,当然是他。他有刹那失神,在自省以前,先惊愕于这刻自己竟为占据了隼所有注意而觉得喜悦。

  这算什么。他想。

  见对面人没有话说,隼狐疑地放轻动作,棉签换成棉花,半晌后,又忍不住干巴巴地问:“是不是摔得你很痛?”

  “……”快斗听见自己在说:“嗯。”

  他其实想起在高塔上琉璃问他的话:到底是还是不是?快斗实际很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实际已把这念头丢在脑海最角落的位置,很少再去想起:因为不是时候。他说服自己前男友或否的区别其实没有所谓,他同他已经站在了很近的地方。但那谜底还是令快斗困扰:明明只是一个问出口就能得到答案的疑问,却令他觉得自己是那只在箱中生死未卜的猫般不安。再说了,那怎么可能没有所谓?骗自己也要有个限度。

  隼为这超出自己寻常经验的回答而愣一下。他所受的家庭教育一向是受伤已经很可怜,现在连错也认了,那还有什么可说?他从面前这张摔得青紫的脸上解读出某种柔软态度,方才的火气于无形中消失九成,令他一时接不上话,眼睛睁圆,有点噎住:“……痛啊?痛那你下次就不要这么做了。”

 


  实际快斗的腿伤没有大碍,但隼强制要求给他上了轮椅,任何站起来活动的意图都被否决。一时之间他似乎连麻烦程度都拔到与琉璃同等高度,去看琉璃时隼干脆把他一起带上。而此事引发琉璃的严重怀疑:“难道你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那对金绿色眼睛立即转过来狐疑看他。在这时他与她就变得相近,相似,像枝桠上一大一小的两只猫头鹰般警惕。

  “这怎么可能?”但快斗很镇定,义正言辞保证:“我不会在这时候添乱。”

  不知是否他坐上轮椅这件事给琉璃带来的威胁感减弱,她忽然对他萌生出许多好奇,诸如他和隼怎样认识,谁先表白,再到怎样分手。隼受不了这种级别的公然八卦,几次想要站起来逃走,都因为个人意志力比较强而忍住了。快斗于是问她那天为什么放过了他,而琉璃不肯回答。

  沟通技巧随视野高度一起下降到未成年水平,快斗冷酷地表示:“那我也不说。”

  “……”

  她没坚持太久,恐怕是因为隔离病房的生活实在无聊,快斗第三次来和她一起吃午饭时她就告诉他了。“因为他以前说起你的时候还蛮开心的。”她坦白得干脆。

  “呃,”他试图用叉子戳起豌豆,远没保持冷静要难:“是吗?”快斗迅速为这个简单的评价而感到虚荣、膨胀、得意忘形、飘飘然。半分钟过后,甚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隼虚弱地维持家长权威。

  “有天他说和你一起看了《哥斯拉2》,我还以为你是他虚构的朋友呢。”

  隼立即表示他吃好了,又马上从手边找出了七八件现在就必须去做的事,几乎像阵风一样瞬间就刮出了病房。


  “所以我到底会怎么样?”于是,琉璃终于问道:“会变回以前那样吗?”

  “不。脑实验几乎都是不可逆的。”快斗想了一下,说:“虽然无法变回以前那样,不过你听见的那个声音,它会停下。”

  她叹口气,低下头百无聊赖玩自己发尾:“那好像也没意义。”

  “你很想要变回以前那样?”

  “我想隼很希望那样。”她说。

  无论抹去,覆盖,还是使性情笼罩一层阴翳,她脑中那个永不停歇的声响,盛大的破坏欲望,似乎时至今日,也未能使兄与妹间那种不能令对方失望的本能消失。

  而那对蓝眼很快地眨两下,快斗似乎没能理解:“他只希望你是你。”

  “哪怕变成怪物?”

  “他永远不会这样看待你。”

  他又用上那种肯定语气。甚至用上了笃定的‘永远’。

  “你很了解他?”她挑起眉毛。气氛中有种微妙的拉锯。或许其实内心深处她也持同样观点,只是那份语气令她想要进一步纠缠:“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快斗拧起眉毛,思考一阵。有一瞬间他为‘我当然很了解他’的自负念头而感到有必要自省。可他又想:这有什么问题?他认识隼。很久。他比谁都要清楚他的心情,他知道他的坚持,那些深重的情感,与爱同等坚固而不可小视的决心。

  “我从没有一刻轻视过他。”快斗说:“我就是知道。他从没有一刻把你视作为他的痛苦。”

 

  随着手术日期越来越近,或许寄生体也自发感到危险,琉璃焦躁不安地又尝试了两次逃跑,其中一次相当难缠,挣扎中把隼给咬伤,她在他手腕上留下的齿痕经久不散。

  八月的一个上午,琉璃在洗漱时突然陷入昏迷。检查结果显示寄生体位置出现三毫米位移,电信号频度异常,向颅底危险区域靠近。更换紧急预案,快斗建议提前手术。隼问:“什么时候?”

  “四小时后。”

  隼茫然点头,快斗匆匆离开。身后走廊脚步声来往纷乱,橡胶滚轮碾过地面,病床推车仓促驶过,器械滴答与金属碰撞交错异响。一切高速运转,而隼无法动弹。他像终于站在一口狭长的水井底下,看着那个巨大的东西缓缓下落。他无事可做,无处可去。终于。经年累月以后,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做完了所有事的时刻。

  在一片空茫之中,隼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迟滞,负重。那无休无止的道路,他走到了尽头。

  直到快斗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年   月   日

天城脑科学与类脑临床研究中心

 

表4 家属知情同意书

 

患者姓名:黑咲 琉璃

患者编号:XYZ014

手术(或疗程)名称:寄生体移除与神经功能重建手术

手术编号:NSP00001

 

手术目的:通过移除病理寄生体并植入生物相容性材料,重塑患者的神经功能。

 

本手术可能涉及以下风险:

死亡:存在最低5%的手术死亡率。

神经损伤:手术可能损伤周围神经,导致功能障碍或感觉异常。

认知障碍:手术可能导致患者短期或长期的认知障碍。

……


 

在签署本同意书前,主治医生已充分与患者家属沟通手术目的及风险。患者家属已理解所有相关信息,同意患者进行编号 NSP00001 手术。

 

主治医生签名:天城 快斗 

患者家属签名:               

 


 

  圆珠笔油墨卡顿,他用力刻写两次,终于划出一道痕迹。隼将自己名字签在‘天城 快斗’下方,两道字迹错行勾连,像一次如释重负的握手。当他抬起头时,那对蓝色眼珠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看向他,像是想从面前惘然面孔中找出因果。

  “对我有点信心。”快斗开口。

  没有偏离,不可能失误。阳斗的手术有一半由菲卡完成,而这次只有他。

  隼深吸口气,感到自己手腕上那道齿痕的隐痛,终于在这凝望中安静下去。

  “……当然。”他听见自己说:“我当然相信你。”

 


 

 

 


  四天后,琉璃在监护病房中醒来。隼只走开了十分钟,去下楼买咖啡,回来时正见医护人员和可怖仪器像洪水那样涌入病房。滚烫咖啡跌落,他真以为不幸发生。透过绿色滤光玻璃去看,隼像回到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在新生儿病房里,她只是睁开迷蒙眼睛,又挪挪细小的手指,就令他的心被一种模糊的感动所浸透。

  隼被准许走入病房。护士长向他低声嘱咐事项后体贴留下空间,推着金属推车离开,仪器滴答乱响,恒温空调嗡鸣,监测设备电流持之以恒地发出低频噪音。隼看着她,听见自己过分剧烈的心跳。

  琉璃嘴唇开合,他凑前去听,听见她说:“真安静。”

 

 

 

 

  04 尾声

 


  ——抱歉,会晚一点。

  ——出什么事?

 

  快斗叹口气,在触控面板上戳点,关掉闪动的故障提醒,尝试驱动车辆,发动机给面子最后哀鸣两声,还是偃旗息鼓。去年和阳斗露营,开这车上山路时他就有过念头要换,但因为事多,想法搁置,毕竟在市区还是够用。但今天路况差劲。

  快斗看窗外大雪,徒劳地刮两下雨刮,还是认命扣紧大衣,推车门下来。

 

  ——抛锚了。

  ——你在哪里?

  ——很近。我走回去。

 

  积雪算得上深,道路上零星停了几辆汽车,大概遭遇同样问题。快斗埋头往前走,冷风刮得脸疼,他竖起衣领。年尾没法联系拖车,连超市都早早关门,宣告大晦日休息。而隼早有准备,提前几天采购了需要的食材,让他和阳斗直接过来。当日菜单已经过群组内部确认,琉璃发了软乎乎表情贴图表示感谢,那个小小的白猫圆脸令快斗想起火锅里煮到浮起的柔软鱼丸。胃里涌起神奇的暖意,他加快脚步。

  “快斗。”

  他眯起眼睛,没等看清就被面前的人拉到伞下。

  “你不用来的。”他讲出最无用的话。

  隼没理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手套递出,快斗乖乖戴上,一份源于对方身体的温度正从指根向他抵达。

  “……再回来看看吧。”隼说。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大半。

  “什么?”他没听清,向身侧男人贴近一点。

  “你的车。”隼说:“等雪停了,再回来看看吧。”他盯住这人夹雪发白的发丝,伞柄倾前,伸手拨掉他金发上雪花。风雪之中,那对蓝眼看他几秒,挪开视线,默默地冲他压低脑袋。

  隼眨两下眼,立即反应过来。这举动过分亲昵,一只手卡在半空,他僵住。伞下形成奇妙永恒静止时空。半晌,唇齿呵出白气,隼几次欲言,想说:要不我们还是一起。可勇气亦几次流失。他想他滞空时间真的太久,恐怕连伞下的永恒都无法覆盖。或许有些事情就是错过,或许除了勇气,他和他之间流失的东西还有很多。

  隼默默撤离手腕,而快斗迅速看他一眼。只是一眼。隼未经准备,突然仓促开口:“快斗。”

  他没腹稿,但天城向来耐心。眼睛盯住眼睛,猫咪向箱外探头,不明预感叠加神秘期待,快斗不由屏住呼吸,像听见点石成金的前奏。

  “……谢谢你。”开口讲出不是现在该说的话,甚至离题十万八千里。隼结结巴巴,进一步加重语气:“真的。”

  快斗愣一下,瞬间泄气。他指出隼台词念错,声音很闷,像是委屈:“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他挪开视线,隼显然也迅速后悔,并且挫败,比在最后一公里时弃赛还要屈辱。干脆抿紧嘴唇把手塞回大衣当无事发生。快斗和他一起埋头苦走,看见男人一边裤腿塞进半靴,另边裤腿凌乱堆叠,显然出门仓促,正鼓鼓地卡在一半靴筒位置,已被湿雪打湿一点。

  他伸手将隼拉住。就在这时,方才发生在隼身上的事也同样发生在他身上。

  “隼。”在开口那刻,快斗有些晕眩,或是缺氧。勇气消失以前,他凭借本能完成这幕:“不如我们还是一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