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头蛇

This work is a gift For 小派
你是上大学的,我是混地头的。那时候你不是很想让老婆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但我们到底是两兄弟,这是事实,没得改。所以你一离婚,我就来陪你咯。

This work is a gift For ultrakiwi.

送给我的友人派派,一位本地知名的搞骨天才。


  01

  袖口翻折两下,小刀塞进盆底,掐下两片门口盆栽树叶搓磨,嗅闻手指,没太多血腥,发财树汁液苦味。钥匙捅进门锁,门缝透出光来。四点几,还不睡。搞什么,阿仁想:不如出去做贼?故意把钥匙串甩得碎响。

  “仁。”男人从他豆腐块大小隔间步出:“做嘢做得好辛苦?”关切声线缠上,阿仁甩头没理,手里餐盒塞到身旁人手里,喉咙发出音声含混:“喏。”

  男人弯嘴唇冲他笑:“买的什么?”

  “夜宵。”阿仁没回头,边走边缩着脖子把上衣脱下,同牛仔裤一起成团塞入洗衣机,墨镜摘了往洗手台一甩,阿孝在他身后很快地‘嗳’了一声,走过来收好,阿仁没理他。男人又打开洗衣机把乱缠在一起的衣裤分开理好,手腕停顿下:“阿仁,衣服怎么有血?”

  失算。阿仁闻言面色不善地向他走来,整个人就穿条短裤,倒还是很气势汹汹,他很快地拽过阿孝手里衣服往水龙头下冲湿,手指捏着袖口那点血迹狠搓两下,一点点血渍立刻被搓得只剩浅黄色印记。

  阿仁把袖口拉到光下,故意冲着他那只坏眼,对他讲:“哪里有?”

  阿孝安静地看他,抿着嘴唇,过了会儿,一只眼睛在镜片下面,孤零零地转开。

  等阿仁洗完澡出来,发现那个小小隔间的灯已经关了,去掂桌上餐盒,宵夜是一点没动。阿仁有点生气,却不知道气从哪来,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想: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他走到隔间,男人已经给他腾了好大一块位置,他还是推了阿孝一把,挤到床上背对着他。阿孝倒是没太介意,逆来顺受地往里挪了挪,他搬来这隔间住了半年,已经接受阿仁对他好又不好的这反复无常的事实,过了会儿,等到听阿仁呼吸平静一点,他才戳了戳他。

  “我找到份工,在码头那里。”阿孝讲着,解释得很清楚:“之前看到有招会计,就去试下。”

  听到一堆陌生词汇,阿仁坐起来扭脸看他:“什么意思?”

  阿孝很天真似地回望:“等到出粮,我就搬出去。这样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诚然这事男人提过三次,阿仁也冷笑过三次,还肆无忌惮地笑话过他三次: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眼睛就一只,路都走不直,医院躺了两年醒来,连怎么用热水都不记得了,还想出去揾工?他料定倪永孝这辈子就废在他手里了,是真的一次也没当过真。

  这段时间他被黄志诚使唤得脚不沾地,都忘了倪永孝这个人行动力极强,放在那里才半个月没管,就敢说要搬出去了。

  “你,”阿仁很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想半天终于想起来挖苦:“买菜找数你都看错,账你算得清吗你给人做会计?你做会计,你小心做到牢里。”

  阿仁连忙挖苦了一串,挖苦完了就当了真,俨然忘了人家可是堂堂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他才是那个警校辍学出来混地头的。

  “你不是说我之前是学会计的?”阿孝也坐了起来,拉开了灯,很诚恳地讲:“我还从你的箱子里找到了我的学位证,你有留住这个,为什么不和我说。”

  好一副心平气和家庭会谈的样子。

  阿仁沉默一秒,判断出此时自己已经失去大部分的道德高地,于是立刻大呵一声:“你怎么乱翻我东西?”

  阿孝被他一凶,虚弱地躲闪了一下,又慢慢直起腰跟他讲道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阿仁,你不要再瞒我。”

  阿仁没讲话。但他也没被唬住。这样的对白陈永仁都梦过一百次了,总之无外乎某天阿孝就从他房间出来,对他讲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想起来了,阿仁,以前的事情就算了,但以后我们也没得兄弟好做,就一拍两散,各安天命吧。他瞪住阿孝,等他讲到算了,他就立刻打他。

  “我会住院,是被你打的,对不对?”阿孝想了想,又换了笃定的讲法:“其实就是你拿枪打了我。”一只眼睛盯住两只眼睛,他很坦荡的。

  这结论不难得到。阿孝醒来后想了很久,猜测自己人际网络应该简单,住院两年也没人来看,从头到尾就一个阿仁,他醒来后没事就来探他。但问他过去事情,阿仁每次都是冷冷堵他一句:我跟你又不熟,怎么知道你的事。阿孝就转开脸看其他地方。

  但那天刚知道还要再留院观察,哪也不能去,阿孝心情很差,终于忍不住闷闷不乐说他:“明明是两兄弟,你为什么要这样讲。”

  阿仁一向拿他什么也不记得来欺负他,从没料过阿孝会顶回来,一时有点呆住,看他是真的有点不高兴,才终于妥协一般讲给他听:你跟着爸,我跟着妈,我们也没做过几天兄弟。你结婚都没叫我,我们是真的不熟。

  哦,所以他结过婚。阿孝看他露出又心虚又不爽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的表情,一时很好奇,但又有点问不下去。

  过了会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阿仁的眼睛亮起来,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快地给他的婚姻判了死刑:“然后你又离婚了,我听说以后,就来陪你。”

  “……”阿孝神色复杂,指出:“但你又说我们不熟,怎么会来陪我。”

  “你是上大学的,我是混地头的,”谎话越说越利索,阿仁很快活地给他削个苹果:“那时候你不是很想让老婆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但我们到底是两兄弟,这是事实,没得改。所以你一离婚,我就来陪你咯。”

  阿孝对这个句式感觉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阿仁又哄他几句,他就有一点点信了。

  阿仁一个下午都为这个天衣无缝的谎言而飘飘然。不料这边阿孝继续猜了下去,结合了他弟这个尖沙咀地头蛇的工作,不难联想他枪伤的事跟他弟有关。他问过好多次,阿仁倒是一早想好答案似的对答如流:不知道,不清楚,有天医院打电话叫我去领尸,死亡证明都敲好了,结果去到你反而活了,反正就是这样。

  真是好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但每次答完,都会露出愧疚又复杂的表情。仿佛那颗打进他眉心的子弹,带走的是他用来说谎的眼睛。

  

  所以,其实全没有根据,阿孝想:但最坏的事情,也不过是阿仁向他开的这一枪。

  “现在我也醒了过来,以前的事情就都算了。”阿孝讲着近乎天真的话:“我没有怪你,你就不要再往心里去。”

  “……”阿仁有些无言。

  他想:这枪要是换我打你,你早就不知死到哪里去。

  但他又没法还嘴,阿孝在那枪过后没死也没活,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九七前后很多东西都很好操作,他不知道黄志诚是怎么想的,在倪家人死绝了的那天说也给倪永孝敲了一张死亡证明,到太平间烧了个不知谁的尸身,就风风光光地把这个大案结了。

  然后阿孝就偷天换日地在医院里躺了两年,阿仁有段时间天天去看,都快把他当成自己的东西了,结果有天倪永孝却忽然醒了。

  他哥哥没了一只眼睛,还失去了所有除了程序记忆以外的记忆。

  阿仁盯着他坍陷下去的左眼,前段时间他带阿孝去换了一次义眼,可能新的眼睛不太舒服,阿孝回到家就会把义眼摘下,暖灯打过去,失去眼球的地方投下深灰色的阴影。之前白天也总是看他在滴人工泪滴,阿仁想:不舒服又不讲,又是要做什么。

  阿仁也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下来,他想自己之前确实不对,对倪永孝这样的人,他还是要多讲道理:“我没有什么瞒你,你觉得是我打的那就是我打的。但是你现在这个情况,真的可以出门做事吗?”

  这个反问没有压倒他,阿孝说:“可以。”

  阿仁静默了一秒钟:“你又不缺这份钱,别惹事就行了。做会计是能发达啊?你有什么必要——”好好讲道理。

  “发达是发达不了,但跟短命钱比也不是很差。”阿孝很冷静地看他一眼:“而且少供一个人,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他说。这中间有误会。光做古惑仔确实没那么辛苦,只是他一个人在打两份工,每天酒吧天台两头跑,自从发现倪永孝醒了,黄志诚对杀光他全家这件事的罪恶感就稍微收回了一点,使唤他也使唤得更勤了,最近四点多才回家,跟他在差馆那份工有比较多的关系。

  一般来说这一点问题没有,因为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二十年。但现在事情跟倪永孝沾上关系,就开始变得很怪,比如说现在已经四点,早就进入阿孝的深睡眠阶段,结果他俩还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算了。“那你去就去好了。”阿仁妥协了:“但不要想出去住的事,你都没了解过香港这个地头现在是什么物价,这个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好。”阿孝滑进被子里,也很满意这结果:“我没有说马上要搬走,也是找到合适的再说。”

  阿仁盯着他发旋,感到很荒唐。他也想放他去睡觉,但最后还是忍不了,开口质问阿孝:“你对我这里到底有什么不满?”

  “光照不好,很挤,还很潮湿。”阿孝穿着他的旧睡衣,很诚实地点评:“还有,不是我不会用,是热水真的经常没有。关灯,阿仁。”

  ……你什么意思?

  这里可能是没有你以前一亿六千万的那个地头好,但是。但是。阿仁张口结舌,他很气愤,又很无力,想要辩解,但又很虚弱,阿仁感到自己倍受辜负,因此相当气急败坏。他很想摇醒这个恶人大声问他:你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这里哪有这么差劲?你这家伙是不是嫌贫爱富?

  阿仁拧着眉毛,在脑中和阿孝吵架,吵了半晌,掉进梦中。

  和他一同掉进梦里的是条油光水滑的矜贵大猫,绕着他腿转了半圈,阿仁摸出全身上下仅有一根的火腿肠喂他,而大猫嗅了一嗅……竟然跑开了。

  连梦里都满是失落。

  

  阿仁干了一晚上活儿,白天照例是要补觉。结果一大早就莫名其妙醒来,大脑还在伤心‘火腿肠有什么不好’,就正正好赶上男人轻手轻脚要从床的里侧爬出。

  阿仁眯起眼睛当然是要偷看,看男人摸出了和他学位证一起藏起来的衬衫西裤,他是瘦了很多,衣服套上去宽了不少,但肩背看起来还是笔挺,没有领带,晨光打在他衬衫,颜色仍如多年前那个夜晚般月白。

  深秋的清晨很冷。阿仁想。下一刻就看阿孝从衣柜底下抽出他的针织外套,藏青颜色。柔软。是倪家被清算的时候,他偷出来的那件。他哥哥只剩阅读、写字这样的程序记忆,但他不是一个新的人。他几乎和以前一样,令他看久就想躲开。整理好衣服,阿孝侧身戴上义眼,这动作做过很多遍,还是会不舒服地皱眉,义眼尺寸合适,平滑地塞入眼睑,眼窝吞纳器物的瞬间,另一只眼睛很安静地看远。

  在长久的时间里,阿仁用恶毒的话无数次去嘲弄与攻讦,也未能搓灭一分一毫他哥哥的漠然和遥远。

  做完这一切,阿孝慢条斯理去叠他换下来的旧睡衣,今天是去适应环境,约好了不用太早就到,换作其他时候,大概已经抓起衣服就跑。他走出隔间,慢悠悠地把昨晚那份宵夜热了吃掉。而阿仁怅然若失地看他悠哉背影,觉得从始至终,他有的都不过是一捧水中明月。

  

  02

  最近我要换房。阿仁问:“你有没有什么推荐。”

  “怎么,”傻强向来有种智慧,一上来就先做三个预判:“你女朋友觉得哪里不好?”

  阿仁沉默一下,觉得从头解释太过复杂:“他说没有阳光,很挤,还很潮湿,还没有热水。”阿仁心中还有些不忿,他住了这么多年,都没觉得有一点问题,上不来热水的日子,他也就遇过五六七八次。是他倪永孝睡惯了一亿六千万的大别墅,连失忆了都忘不了。是豌豆公主吗?拜托。这香港早已不是你地头。

  “噢。”傻强开始断案:“那能跟你这样住半年已经够好。不要跟人吵架,换到见得光的地方,跟人家女仔好好地生活。”

  和傻强出完货,阿仁一个人跑到海港附近看房。阳光好首先要是朝向好,朝向好了还要有大窗户,他做卧底很多年,晓得窗边从来就是最危险,干什么要搞得这么危险。阿仁看了几间,都觉得不好。看下时间,正常上班族就是这个时候放工,他大概打听清楚阿孝在哪上班,开车摸过去,一路都有些走神。

  他想:结果阿孝比他更早过上了正常的人生。

  傍晚有些细雨,他开雨刷刮了两下,朦朦胧胧间看到有人从侧门出来,他踩油门慢吞吞跟上,脸也凑近了前窗玻璃想细看。深色外套被他搭在臂弯,抬起一只手来挡在头上,那个人低下头在雨中走,脚步比平常快点,却还是很斯文。

  不会有错,就是阿孝。阿仁却没停下来喊他。或许他心中真有一部分自我想要虐待阿孝,想看他虎落平阳,看他穿他的旧睡衣,看他在他晒不到太阳的出租屋里难堪又狼狈。他就是看不得他好。又或他内心深处其实也觉得阿孝死在那晚更好,轰动,决绝,那到底是他的迟早要还。

  他开着车缀在阿孝身后慢慢地滑,脑海中的念头凌乱。他看秋雨怎样打湿他衬衫,他又如何不慎蹚过水洼,直到衬衫下那件背心也隐约可见时,阿仁停下来。心如擂鼓。他还没见过阿孝这个样子,清瘦的,有些狼狈的,长长的腿又如豹尾般干脆地划开雨幕,看一眼都觉得悸动得喘不上气来,这事简直没法深想,像面前有个很珍惜的宝贝,一时跌进了雨里,多么绝妙的时机,你一伸手就能立刻把他抓起来藏进你那个破口袋里。

  阿仁忽然决定下来了。这人在他怀中死过一次,现如今这种种一切都是他凭本事要回来的,他真的决定了,这个人以后完完全全就是他的了。他下了决心,哪怕倪永孝有天真的想起来全部的事,这个决定也一辈子不会改了。谁来问都一样,这个事情就是没得商量了。

  阿仁鼓足了勇气,缓踩油门滑到他身边,降下车窗:“先生,你要不要搭车。”是假正经的那种腔调,可手心早就湿得打滑。

  阿孝俯下身往车窗里面看,阿仁照旧穿他那件皮衣,很酷的,连脸都不带扭过来看他。阿孝讲:“在后面跟我这么久,什么东西这么好看?”语调里带着谴责。

  阿仁飞快地瞥他一眼,像个胆子不大的贼似的,目光在他衬衫上迅速地滑了一圈,还没得手就马上移开:“上不上……不上就下一位。”尾音也相当虚弱。

  阿孝可以感觉得到他弟弟对他有种奇怪的来劲,说话动手都不太客气,但总凶了一会儿又马上收敛,像想欺负他但又没完全拿定主意似的,但今天不是这样。今天没那么来劲,还有些怕他,那对打定了主意不看他的眼睛,倒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镜春水。

  他现在视线的平衡没有以前那么好,想要仔细看人时总要偏过一点头,于是阿孝就这样偏过头,很温和地讲:“那就下一位。”

  看阿孝丢下话就在雨里继续走,陈永仁头皮发麻,有几秒钟完全呆掉。

  阿孝本身做大佬时就对他一直不错,印象中似乎还从没有冲他发过什么脾气,这一年半载来更是逆来顺受,像养在家里的小老婆似的,再怎么欺负他也不太会发火。像这样抛给他玩笑话不接的情况从来没有。

  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阿仁有些惊惶,跳下车来追他。阿孝没走很快,三两步追上,拽他臂弯那件外套,又很快松开:“上车吧。”心像是被谁生挖了一勺似的吊着。

  阿孝没讲话,但好像只是没想好怎么礼貌地拒绝他。阿仁还有点抹不开面,抬眼想看他表情,发现阿孝那只坏掉的眼睛旁边滴落一枚雨水。他脑中空白一瞬,恍然想起那一枚杀伤力巨大的泪水,那样的失去,他没可能接住第二次。他有些吓到,就去牵阿孝的手:“……不要开工第一天就冻感冒。我载你回去吧。”

  阿孝没很执着,秋风把他整个人都吹得冰冷,阿仁很容易就把他塞到后座,从驾驶位塞纸巾盒到他手里,后视镜里看到他恹恹地擦了下脸和眼镜,就不动了。那个没表情的样子……让他想起几年前,他给阿孝开车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位置,这样的神情。

  这下高兴了,越活越回去。阿仁想。他自己都有些没搞懂前后发生什么。只觉得好像才一场秋雨的功夫,他又活回了那个小卧底,每天盯着后视镜想阿孝在想什么,完事还要全部写在本上。

  阿仁做古惑仔多年,没很多照顾人的经验,到家立即把人塞进浴室洗热水澡,自己跑去隔间给他找衣服。过了几分钟,就听到阿孝在浴室喊他:“阿仁。”

  去到一看,阿孝握着花洒,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腔调对他说:“好像热水不是很多。”阿仁伸手去试,根本完全就是冷的。

  他那礼貌的措辞,令阿仁沉默一下,觉得隐约看见梦中那条油光水滑的漂亮大猫,就很平静地坐在他面前,讲:“火腿肠吧,猫呢,其实也可以吃一点。”

  这下阿仁也没话讲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惹到哪路神仙,只能默默拿了两个水壶给他烧热水。阿孝事不算多的,自己找了身衣服换上,有热水洗完澡了又跟他一起吃晚饭,老老实实地把桌子擦了两遍,事忙完了,就早早爬到床上看书。

  阿仁像是做错事一样自己在隔间外面呆了会儿,进去看到阿孝精神不是很好,眼皮耷拉着,睡衣只解开一颗扣子,颈处皮肤起伏很微弱,阿仁又预防性地给他灌了点感冒药,他也乖乖喝了,一点抱怨也没有。

  没一会儿就看到他哥哥开始打瞌睡,阿仁上前帮他的眼镜收起来,犹豫一下,还是去碰他的脸,手指按在他那颗坏眼的下方,阿孝抬起眼皮,用那颗好的眼睛看他,没躲,也没理,有些好奇地看他想怎么做。

  一只手指凑过来很爱惜地摩挲过他的眼皮。阿孝眨眨眼,直到这时才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男生,是真的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东西了。阿仁此前还没做过这件事,有些忐忑地在他眼睑下面摸索,大致摸到对的位置,拇指在柔软的凹陷处按下,有点用力,又有点怕伤到他,力道像要撬动一颗心似的孱弱。

  而那颗温暖的义眼掉下来。阿孝很平静地看着他,像他的提线木偶一样的,懒散,温顺。阿仁握着他的眼睛,有些傻掉,过了会儿,又悚然一惊,他发现他哥哥已然进到他那破口袋里,往后怕就要任他摆布了。这事是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没有过的。那么阿仁呢,就像是突然听到了开赛的哨响,这下是不上也得上了,他战战兢兢,又充满勇气,很仓促决定要去吻他,于是便相当不得章法地探前,很是轻而谨慎地,吻了一下哥哥的脸颊。

     

  03   

  隔天阿孝果不其然开始感冒,阿仁起个大早送他上班,路上没讲很多话,阿孝就只是在副驾上很小声地抽鼻子。他当两年睡美人后身体没有从前那么好,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次生病,感冒来势汹汹,阿仁非常担心。深秋的感冒和爱情一样连绵不绝而危险。

  到下车前阿孝问他:“你下午是不是来接我?”说话声绵绵,很带点鼻音。阿仁点头,与他道别,又看了半分钟他背影远去,阿仁真的被这种扮演寻常夫妻般的片段迷得不知怎么办好。

  上午事少,私人活动是去看房。阿仁深知自己一生都绝无可能搞到先前倪家那套房,但不知怎么,他还是带着存折鬼迷心窍地去瞧了一眼,瞧完后又很心虚,阿孝那自然是过过好日子的人,要不是现而今虎落平阳,又怎么会跟他一起分食一根火腿肠呢?

  于是大窗户就大窗户好了,预算腾地又抬了八千。

  这几天老天爷好似在捉弄他,一天下来闲得无事,眼看着就到下班时间,阿仁晃着车钥匙腿刚往外走,结果却被叫去开会。韩琛话不算很多,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十根手指头数了两遍,他的感想都还没有发表完毕。

  手提电话在裤兜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阿仁立即掐断,韩琛投来目光:“女朋友?”寒意从尾椎骨冒起。他点头。

  散会后没有即刻就走,连手提都不敢拿出。现在想来上下班接送也太招摇,什么你的我的,阿孝与他一个死过一次一个活了两段,是连做兄弟都天理不容的关系,他再怎么假扮也都做不成普通世界里的人。

  

  阿仁想:也许其实分开很好。

  

  这阴郁念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连到阿孝面前时都仍出神。他隔着车窗去看,阿孝就站在下班的人流中,似是等得有些久了,都快一个多小时,他低下头看看手腕,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没表,便又放下了手。旁边是个矮他一点的邮筒,他俩一高一低的错落着,在这样没人接的画面里,连倪永孝都看起来有些傻气。

  阿仁一下就受不了了,马上出声喊他。等把人装进车里,他先开口:“对不起,是不是等了很久?”

  阿孝摇头,很体谅地问:“这样是不是会很麻烦你?”

  相处下来阿仁已然清楚,无论他再接什么,阿孝下一句都是‘要不以后我还是自己回去’,而阿仁不知为何此时最不想听这话。

  他说:“我想送你件礼物。”

  阿孝抬抬眉毛。

  车转去闹市,再往前都无处停车,他不想吃罚单,就远远停了下来,拉着阿孝下车在人群里走,脚步最终停在表行,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精工手表五六七八九只。阿孝歪头看他:“今晚迟来接我,所以送礼补救?”

  阿仁点头:“你以前是戴表的。”也算失误,他很少提以前。

  “那你以前送过我什么礼物?”阿孝好奇问。

  阿仁被他问倒,绞尽脑汁想想,此人从前是拥有一切之人,他轻声说:“我没送过你什么。那时候你眼光很高,很难讨好,每到什么节日,我就假装忘记。”

  阿孝仔细看他表情:“原来是这样。”他接受了这个,注意力转向柜台。

  “但后来有次,”阿仁喉咙发紧,一颗顽石般的心,不知怎么就开始泄露秘密:“我送了你一副球杆。”

  “是吗?”阿孝问:“那我喜欢吗?”

  “明明不是很贵,可你好像很喜欢,就再也没有用过旧的了。”阿仁讲:“所以我想,可能你也没那么难讨好。”

  阿孝温和地看他,静静地等他讲完想说的话。阿仁发觉他对过往的一切抱有一种平淡,像是只深不见底的容器似的,无论他倒给他的是苦果、谎话、甜蜜幻觉还是失败,阿孝都会平静吞下。

  “但之后你就出事了,我也没机会再送你什么。”

  阿仁低着头说:“等你搬出去之后……我会送你新家电。”

  “这样啊。”而哥哥笑了一笑,未置可否。他是感到困惑也断不会摆到面上来的人,可心下难免不解。年轻人很难懂,明明昨天还凑过来情难自已地亲他,好一副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即把他吃进肚子里的样子,怎么今天就跟被人踢过一脚似的露出这个表情?他想不明白。

  而阿仁这边呢,看他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去研究手表的那个表情,好似一丁点儿也不在乎似的,顿时就有点伤心了。所以阿仁给他买完了表,又带人去看衣服,看完了衣服,又去吃高级餐厅,阿仁吃得愁容满面,而阿孝吃得困惑不解,席间不禁小声戳探:“你今天发饷?”搞得钱包这样大出血。

  阿仁闻言抬头看他,语气凄惶:“平时我对你,是不是真的很不好?”难不成他一个有头有脸的黑社会,还得等发饷的时候才能带喜欢的人来吃顿好?

  于是又想起那火腿肠之梦。香港的秋天,实实在在是伤心人的秋天。

  而一套流程走完,最终连阿孝也都反应过来,摸摸脸颊,心下暗道,难不成是要体体面面和他分手?这事他没经验。一时之间头晕眼花,鼻塞更甚,感冒竟登时重了三分。

  

  04

  最后手自然是没分成,家也自然是还没搬,虽然接下班是赶不上了,但阿仁还是给灌了迷魂汤似的,换了个新车牌,每天铁了心地要送阿孝上班。刀尖舔血,不可谓不勇。

  他先前心下虽说分开更好,可他反悔得也很快。这事情不能怪阿仁,毕竟他也曾很认真地想过哥哥干脆死了更好,可阿孝只是犯了一星期感冒,他就跟着伤心得受不了。可见并非所有世事都是熟能生巧,他失去过很多东西,但这并不令阿仁可以承受更多失去。在阿孝旁边当马仔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很久,说不定他从前真有那么铁石心肠的一刻,能够眼也不眨地便把阿孝害死。可现在他办不到。

  这天赶上红色假期,阿仁也在家休息。阿孝赖床半天醒来,看到弟弟还在旁边,仍以守财奴般的姿势侧睡,镂空的窗格里漏出稀有的一片碎光,正正好掉在他的眼皮上,阿孝心想:难不成黑社会也有公休。

  琢磨来去,对这事不甚熟悉,没再想,洗漱吃饭出门散步。

  但今天天气阴郁,不是散步的好日子。他漫步到树场,想起家里的盆栽已经快被阿仁揪秃了,于是挑了一盆新的彩叶芋,个头不大,单手就能捧起,据说也不大需要阳光,很适合室内培养。阿孝很满意,正是要掏钱。

  

  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倪生?”

  

  这称谓阿孝未听过,大脑花些时间处理,才隐约觉得熟悉。恰逢手提响起,唯一联络人来电,优先级更前,他拿起接听。

  “你在哪里?”对面也不掩饰,开口就是查岗。

  “外面。”阿孝看表,才出来一个钟。

  “什么时候回来?”阿仁说:“快下雨了。”

  阿孝漫不经心地回头,街对面的人群中,一个五短身材男人背影显眼,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回忆不起什么。又抬起头看,天灰白成一片,大概是真要下雨。

  电话那端似乎又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感冒刚好别淋到雨云云,他没注意。沉默太久,最后一句是阿仁讲:“要不我去接你。”声音有些忍耐。

  偏头夹住电话,手伸进口袋拿钱包,掏钱,找零,道谢。他拒绝得很冷淡:“不用。”

  通话持续,对面安静的时间超过预期,阿孝没去猜他念头,一句‘还有没有其他事’就停在舌尖,像毒液。回忆不起事情时,他比平常尖刻。

  “那,”不甘心的停顿,像是也察觉阿孝心情不佳,迟疑,他弟弟声音低得几近嗫嚅:“你早点回来啊……”磨磨蹭蹭挂掉电话。

  盯着手里的彩叶芋,唇抿成一线,阿孝在电话收线瞬间后悔。他跟他生什么气。

  走回家的路上,阿孝忽然想起留院观察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才刚醒,视界范围缩小,纵深感失衡,大脑仍对坏掉的眼睛抱有依恋,他判断不了物体正确的位置,手上经常接空递过来的东西。有次玻璃水杯接空,砸出满地玻璃,一句抱歉才刚脱口,便发现他弟弟看起来比他还要伤心,一张蛮好看的脸彻底黯淡下来,好似这场事故他是全责事主,恨不得立即赔上他两个眼睛。

  等到他可以行走,空间感的错乱更加严重,撞向门框,阶梯踩空,肌肉仍然虚弱,身上总有淤青,他失去坏眼一侧的全部安全感,连桌角都对他而言前所未有尖锐。他从没有过往的脑海里回忆起的第一件事是:他过去应该吸烟。而阿仁像个太过懂事的马仔,从此只站在他左边。那一阵阿仁过来看他,每天都会问他怎样。可他能怎样呢?还好,过去的一切都是空白。还好,当下的每天也缺乏意义。有天他终于厌烦,答道:“很痛。”

  像眨眼间被薄薄的刃削去了一块肉似的,阿仁立即被这个答案伤到,一整天看他的眼神都是软的,连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都想和他牵手。

  在重新建立对整个世界结构认知的过程中,他狐疑其间最为脆弱的是他弟弟阿仁的心。年轻的心。阿孝想。如今他不再残留什么经验可以借鉴,但大概年轻小孩就是这样:伸出手来搓一搓就会很高兴,放在那里不理,自顾自地便会蔫掉。看起来很凶,但又很好欺负。要是推远一点,也不会凑上来,只会远远地缩在那不动。很可怜。

  

  刚在家门口站定,就听见室外大雨轰然,才拿出钥匙,门锁就转开,他弟弟站在门内,很小心地看他。

  阿孝把小小一盆彩叶芋塞到他手里,语调很温和:“买了盆新的,可以放到窗边。”

  阿仁就赶去浇了捧水,立即把小小的植株摆在了他们家最能照到阳光的角落。他在隔间多站了一会儿,听到阿孝打开电视,过了一阵,应该是嫌雨声太吵,又关掉了。他不晓得阿孝心情为什么不好,说不定只是觉得他黏人。在一些极罕有的瞬间,这个人会露出如前世般冷硬的底色。但他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

  阿孝进来拿东西,不可避免看到他弟弟的表情:蔫到不行。难不成他刚才真的很凶?阿孝想。他低头去翻抽屉,极力避开不去注意站在床尾边的阿仁。可是,错踩到一只狗的内疚最终还是击垮他。

  阿孝翻出瓶装人工泪液,很轻地叹一口气,扭脸去看弟弟,在对视间慢而又慢地取下眼镜,折叠,放在最平衡与最安全的位置。窗外瓢泼大雨,室内暗得出奇,即便凝目,视界也全然模糊,他却歪过一点头,不信这会失败似的,等待。

  受神诏般,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凑到近前。阿孝拉开椅子坐下,很安静地仰起脸,阿仁很快地看一眼他为此袒露的脖颈,苍白,脆弱,青灰色的血管略微鼓起。有时他想,他哥哥的仁慈之处在于,这样一个冷色调的人,从过去至此刻,都始终愿意令自己像一棵盆栽一样被拥有。

  他那只坏眼的眼皮略微松弛,近看更多褶皱,和义眼的机械摩擦令它总是干涩。他看起来比他死去那年要老了一些,但依然节制,斯文。此时此地,仍如梦中之人。阿仁按住他的下眼睑,人工泪液的导管贴近球面,绝对的视觉盲区,飞快地挤压瓶身,球体湿润,分明是一只坏眼,闪亮的泪意仍令它美丽。他心下又热又痒,有些动情。而那只好的眼睛,看他看得仔细又冷静。

  这回比上回略有准备。他人都探前了,最后还是犹豫一下,伸手捂住了那只有些残忍的眼,才终于俯下身去亲了亲哥哥的嘴唇。室外轰然的雨声掩盖掉一点他作案的心虚,阿孝没动,但阿仁猜他十有九成是在兴致盎然地想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

  那么,到底要怎么办呢?

  此时招供,待遇从宽,往后好好做人,这是差人思路。要么亲也亲了,横竖都是坐牢,不如狠狠再干他一票,这是黑社会精神。

  阿仁斗争了一秒,默默低下头,嘴唇贴过去,很小心翼翼地伸舌舔了一下,而对面也和他碰一下舌尖。他晃了下神,就被勾着舌头到温热口腔里被软软地吸,阿仁后脑麻了一片,这吻进犯意味很弱,有礼而又谨慎,像试吃似的,只是先尝一口他,再决定要不要把他买回家。这样的有所保留令货架上的阿仁开始急切,他难道不明白吗?他可是把全部都给他了,连同一颗往后就做个坏人也行的心啊。

  阿仁退后,挪开一点手指,他想:若他有一点犹豫,以后他就不再见他。而哥哥的眼睛从他指缝底下看他,优柔,平静,含着一点点情意。只是一点点,阿仁仍脸红了。

  阿仁看他两秒,视线下移,自己的裤子鼓起一块,又移开目光,做贼心虚似的,很快地看一眼窗外:昏暗,轰响,大雨滂沱。这样一个适合密谋的季节。他解开腰带,手伸进裤子,横下心来,像坦白秘密一样面红耳赤着自渎。

  而他哥哥的第二个仁慈之处在于,总是愿意满足他愿望。他只将他晾在那里十几秒,就伸过手去,从他茎身摸到会阴,阿仁开始发抖,勃起的阴茎在阿孝指缝间戳弄,有些急切,但幅度不大,担心被他讨厌一样忍耐,他觉得自己快化在这片掌心,而阴茎却很硬,干燥。他控制不住去看阿孝的嘴唇,红红的,还残留着一个未竟的吻似的,带着一点湿意。小腹一下抽紧。而哥哥抬头看他,开口:“你可以——”却又觉得话无意义。像给终于爬到他面前的苦行者一个嘉奖般,他低下头去,张口含住了弟弟的阴茎。

  他吃得不深,但热又湿润,舌头垫在下面,挪开一点,卷起来舔。阿仁被忽如其来的款待吓坏,一时间吓出旧日的称谓:“……倪生。”最大胆的梦里,也没想过哥哥会给他咬。

  而一只手按在他腰后,他退无可退,倒是阿孝先退了一点,有点咸腥,口水在他弟弟翘起的阴茎上滴下,手握住末端揉捏,这事没太多技巧,他做得很简单,而他弟弟的反应给得更直白。发红的前端看起来有点狰狞,他看了一下,用嘴唇抵住,含进一点吸了一下,年轻人止不住地流了一点水。

  他一边舔吃,一边含深,口腔被阴茎塞满,弟弟的手捧着他侧脸,摸他摸得动情而凶狠。阿孝抬眼去看,含到最深,咽喉痉挛差点把他弟弟搞射,阿仁眼眶发红,整个人热气腾腾,忍不住往哥哥喉间又送了一点,看他脖颈一小片皮肤被顶得鼓起,如果再吞一点。如果再吞一点。鬼迷了心窍一般按住他后脑,哥哥的好眼和坏眼一齐看他,暗色的瞳孔湿润得像是浸满井水的玻璃,好几秒钟,他惊觉自己粗鲁,在控制不住以前撤出,阴茎擦过哥哥的脸颊,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

  阿孝扭过头,手背遮着嘴角呛咳一阵,停下来后默默无言地扫他一眼,脸颊发红,很有些埋怨的眼神。阿仁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烫,腰软得不行,真的整颗心都交代出去,全身上下也再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己的了。他讲:“……对不起。”阿孝就凑前要继续帮他,被他轻轻挡开,阿仁自己套弄几下,就在和哥哥的对视中射出来。

  他休息了一下,阿孝拿纸巾给他擦。阿仁都不敢看他,看看窗外,又看看他们挤在一起睡觉的床铺,偶尔偷偷扫他一眼,都比看初恋情人还要情热。

  在被雨声淹没以前,阿孝问:“我们以前也做这些事吗?”

  阿仁把用过的纸巾往桌角藏了藏,很赧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讲第一句话。

  “……没有。”他有些无地自容,脸红红的,像坦白自己偷过东西一样羞愧:“那时我几次想要亲你,都觉得你不会同意。”

  停顿一下,阿仁抬起脸来,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似的,据理力争起来:“我想我疯得很厉害,但你也不是一点错也没有。”

  忽然被这么指责一下,阿孝有些好笑地应他:“听起来我犯了很大的错。”

  阿仁很认真地点一下头:“这事你别全怪我。那时我和你住在一起,可你总来招我,以为我好欺负,来惹我一下,然后就走开。就跟现在一样。我很快就对你……有了不轨之心。”

  这一段还是第一次听,阿孝听得很津津有味。

  “有段时间你打电话我偷听,你吃饭睡觉我偷看,”阿仁说:“我——”

  阿孝好奇:“偷看什么呢?”

  语塞一秒,阿仁恶狠狠道:“偷看你有什么弱点。”

  “那时你生意出很大问题,都是我害的。”阿仁说:“你最大的错就是信我不会骗你。你中枪的时候还对我说,我们来世就不要再做兄弟了。”

  

  故事讲完,隔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阿仁想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不够有教育意义,于是又赶快补充一段评论:“下辈子的事情我就管不着了,总之你现在开始最好不要太信我。”

  而阿孝听了,反应依然和石头掷进了深井里似的:“这样啊?”

  “你没话要说?”

  “我又不记得。”他答得很无辜。

  阿仁拧眉,活像个肚量很小还反复无常的男友:“你不信我说的?”

  阿孝低下眼睛想了想,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就跟看电视似的,今天看完了,明天就倒出去。阿仁此前还给他讲过故事的一千个版本,他到头来不也还是帮他弟弟……那个。

  但阿孝向来善于糊弄,戴好眼镜,摆出笑脸,一个反问就轻轻抛过去:“我哪里会不信呢?”

  阿仁盯着他看好几秒,忽然觉得他哥哥就算死在了那晚,指不定也能把干过的坏事一笔抹了,在所有好人坏人的面前当场羽化成大仙,从此饭也不用吃了就靠露水活,每天睡在庙里卖笑骗香火,这一天天下来,光是用“嗯嗯是吗这样啊”就能打发掉来求他办事的所有人。

  突然想起什么,阿孝问他:“你以前也叫我倪生?”

  阿仁想起方才的错喊:“以前,有段时间,我想要和你保持距离。”

  阿孝接受了他的解释,仿佛这种兄弟关系才是自然。他随口道:“刚才街上也有个人这么叫我。”

  “是吗?”阿仁看他:“那个人……什么样子?”

  “个子不高,白头发吧。你认识吗?”

  而他的怨恨。不甘。会连同那滴泪水一起,被一笔抹去吗。阿仁移开目光,笑笑:“没印象。”他不敢想。

  

     

  05 尾声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阿仁又忙起来。每天昼伏夜出,还得赶着八点钟的闹钟起床送阿孝出门,看他面色灰暗如厉鬼,阿孝坐他车都坐得很紧张。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几次想提,都最终咽下。阿仁有他如此之执着的原因,他猜不出。

  他只知道正常时间里他和阿仁总是很难遇到。他回家时,阿仁还在外面。等他睡到深夜,那条地头蛇才会悄然潜回家来。他睡得不深,偶尔能醒来和他说上几句,但无外乎仍是那些话:怎么这么晚。吃饭没有。很辛苦吧?没一会儿他又睡着,几乎难以构成有效交谈。而他弟弟似乎也要得不多,讲几句话,亲他一会儿,抱着他没什么意义地闻上一闻,感觉就可以结束一天。

  后来有天深夜,阿仁带着枪伤回来,打在小臂,很深的伤口,但也已经处理好了。比起枪伤,阿仁似乎更怕他问他痛不痛,一副很是紧张又早就背好了答案般的表情。

  “你要做件大事,”阿孝讲:“我阻止不了,是不是?”

  “差不多吧。”阿仁想了想说:“我准备抬头做人。”

  阿孝帮他脱那件没法再穿的上衣,随口应他:“难道做地头蛇都不够,准备上位做揸飞人?”最近人见得很少,他心情也相当一般。

  莫名被喂了一口烂话,阿仁忍了忍,最后还是吐出一句:“……我跟你说不清楚。”

  生活里忽然加多个人,连烦恼都忽然变得很通俗,每天能平安到家就算任务完成,其他事情都不紧要。他心情很好,连黄志诚都看出来,几次给他电话,都因租房中介致电占线,见了面跟他抱怨连天,阿仁心道:你懂什么。


  在他手上石膏还未拆之前的某天,阿孝早晨起来读报,版头上的新闻是起谋杀案件,讲香港的大老板跟泰国人械斗被杀掉,场面过度血腥,干脆未放图片。又看到有某街猫狗挂在树上打架,版面也不比金融市场卷起风暴要小,香港就是这样的地头。到了点钟,阿仁却还没起床,他很少见会睡这么沉,就像他那一生的重担已然卸下。阿孝想了一下,干脆没有叫他,带上钥匙出门。

  他们在这个出租屋里又住了一段时间,阿仁终于找到满意房子,他们去看了两次,从客厅侧窗前踮脚,可以看到一小片海景。实在没什么可以挑剔,他们就搬了进去。

  搬家的时候,阿孝翻出张旧照,照片上他穿件绿色衬衣,浅色西裤,而阿仁那时还染一点黄发,戴单边耳饰,说是古惑仔,但又还没那么像回事,非要说的话更像个傻兮兮的摇滚青年。两个人就在沙发上,坐得不近也不远。

  照片翻过背面,蓝色字迹有些淡去:1995年,阿孝,阿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