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红灯不应该闯马路,医生开的药不可以喂金鱼,平日里多去姐姐报摊里帮手。菲菲说:我好快返来。
嘉乐仔没有骗他,这部手提打电话也打得通,声音也比以前那部响,电池没有霉点,模样也比那部新。可王志成并不能全然相信:他不信坏生活会结束,就像他不信高利贷能还清。
他后来又去过那个肥佬跳楼的地方,血迹早已消失,他躺下,地面暑气余温未消,如同被拥抱一般,背部满是温暖感受。天空由刺白逐渐转成灰霾的蓝,深紫,渐渐发黑。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两条路都幽深,静美。
可人不能同时涉足。
从楼上下来以后,他开始好奇:那条路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好奇它的深处是否有平静,是否多苦楚,是否白光一闪,即到地狱天国。他日思夜想,一条不如意的路,让他更为另一条幽深而神秘的路辗转反侧。
他走了一条路,又想走另外一条路。
他在一条路上,又向另一条路极目望去。
王志成的身体里分出两个王志成,一个已经死去,一个活了下来。那个王志成跳下来时,他成为财务,会计,放高利贷的,神气活现地拨出电话:小姐,别为难我们,我知道你肚子里还有一对猫仔,快把你那死鬼老公叫出来接电话啊,做男人哪里有做成这个样子的,怎么会不知?做我们这一行什么都要知道的。
他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不是王志成。无菌环境才有科学结果,他竭尽全力想象那条未能涉足的道路的蜿蜒,竭力模拟一个没有王志成的消失。他的图样毫厘不差。可真实建筑仍有偏差:哀恸,灰败,金鱼死去,红姐没有变得开心。越洋而来的相片,已停机的号码,连新的猫仔都已长大。
如果那天王志成从楼顶上跳下来,如今早已大惑得解。
如果那天王志成跳了下来,那么王志成就遇不到菲菲。
王志成在另一条路上驻足张望得太久。而时间匆匆。
回过神时他又站在了高处,窗台边缘,夜风冷冽。
他回忆起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机票,太太早已离去。三万米的高空,二十五米的楼。跳下去或她坠落。烦恼尽消,天人永隔。他望下去,坠落轨迹坎坷,摔成瘫痪比死亡更加卑劣。姐姐的哭声在耳边模糊,他自己走下楼去。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那黄色的树林里永远都有两条路。世上唯有死亡这条小路,会在你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地,周而复始地出现。这条少有旅人足迹的路幽深,静美,诱人深入。它会在每一个不可再忍受平庸的夜晚出现,它与孤独,悔恨,一事无成如影随形。只要回头,它就在那里。
可他被一种更加巨大的悔恨攫住了,他一生中所有的悔恨在那一瞬间杂糅成了一个巨大的风球将他裹住:金融风暴时那笔投资,借高利贷时的错误预估,在不合适的地段开的店铺,太太下楼时他没能护好,她要走时他没能挽留。他确信他错失的所有幸福都因为他做错了某个决定,在一个不对的时机走上一条不对的路。
如今他又站在了这里。这么高又这么冷。
那菲菲呢?她出现的时机是否正确,她出现的位置又是否恰当。她连招牌都能印错,王志成很难相信她是一种正确的、恰如其分的幸福。当太好、太珍贵的事物出现,人往往会有一种感觉,那个拨错的电话是一种感觉,他在那张按摩床上极短暂的入睡,也是一种感觉。
他无法承受两次同等质量的失去。无法两次趋近幸福而火光烟消云散。无法两次被夺走爱。
他们说菲菲的病房就在楼上,王志成不敢去看她。他想或许趋近幸福本身是一种错误。红姐说菲菲三点钟就要走了。王志成想说他知道,当你一生中最想要去珍重的那个人离开时,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想没有人是错的,招致一切不幸之人其实是他。
可此刻又有两条路,一条路幽深,静美,而菲菲在另一条路上。他知道他走了那条无人的路,此后余生都会回过头向另一条路极力望去,就像他凝望死亡。
王志成和菲菲说他的号码是92295599,他和所有人说菲菲马上回来,还会带上女儿。房东发出意味不明嗤笑,转过身跟人说四楼只租到这月底,砸成这样也不知道雨夜屠夫有没有钱赔。他一赌气跑到楼上清扫,哆哆嗦嗦吃了两颗药才能克制住脑海里那一夜的闪回,想不租了也好,这里危楼又漏水,还差点成凶宅。
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把碎玻璃扫干净,玻璃茶几里的两只乌龟只找回一只,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回。王志成觉得不安,半夜拨号给菲菲:“另一只龟点都找不回,我觉得好惊啊……你早啲返来好唔好?”
“成哥,”那边压低声音:“惊就唔好打理我那间屋了,等我返来再弄。今日食咗药乜?”
“食咗啦。”他也放低声音:“可不可以叫你的女崽同我讲下话?”
“唔好啦,佢都瞓咗了。”菲菲叮嘱:“乖啲。明日再讲,好唔好?”
他点头。药物作用下困倦得已无法说更多话,蜷在菲菲那张又短又窄的沙发上很快睡熟。
药物改变他很多。那天男妹把他往旅行社里推时他甚至没有转头就走:“成哥,你又懂建筑,识讲英文同国语,做导游都几适合你啊。今日又穿得咁靓,不如同我去面试啊?”
最开始只是实习。他的工作是向人解释金紫荆广场那座贴金铜雕的历史,就像解释他的历史。她的外形,重量,材质。他的姓名,年龄,性别。她从哪里来。他从哪里来。她的经历,何年获得荣耀,何年遭遇损毁。他的经历,哪年毕业,哪年娶妻,哪年跌落人生低谷。
他述说金紫荆的历史,也述说不为人知的王志成的历史:那些建筑的,美的,金融风暴曾如何卷席他,那些货币的,汇率的。那些高亢的,疲倦的,日复一日的,夜晚时疼痛而嘶哑的。
“你揾得新工作我都替你好开心,”菲菲讲:“但你唔好咁辛苦啊,返屋企喊红姐给你煮罗汉果汤食好唔好?”
房东说菲菲不会再回来了,钥匙他要收回去了。
“唔会辛苦啊。”他笑起来,鼻音近乎乖巧:“我买咗新的木料,过几日玻璃到了我打个新的茶几给你。”
他坚持把钥匙留到最后一日。
雨夜屠夫的事情过后,医生给他换了新的药。新药物让他更镇定也更清醒,以至于有时候他会想,其实这样也好。他相信菲菲会回来,菲菲也觉得自己会回来,两个人同时葆有对同一件事的单纯希望,希望就已足够,这样分量的希望已足以让一个绝望的人过一辈子。
她最终还是没能在租约到期那天回来,一开始说是被亲戚刁难,说小孩到了那边上不了学的,后来的理由是女儿的通行证出了问题。
王志成用实习拿到的工资付了房租,向房东借了工具重新做了一张玻璃茶几,每日在公园捡木头和植物堆好新的生态,可直到苔藓生出,另一只乌龟始终没有回来。
“我捡咗好靓嘅石头返来……拍照?嘉乐仔畀我个部电话可以拍照乜?我揾下……”
他们还是通着电话,王志成没有再催促她回来。他是真的相信她在对岸遭遇了阻碍,难缠的家人,复杂的证件,像他亦为重构自己的生活感到困难重重,他修理水管,拆换窗户,过马路时张望左右,忘记吃药时的情绪低潮里远离高处。
他搬到楼上去住,看了菲菲留下来的书,没有取下营业招牌,偶尔半夜有客人上门,看到是男的又转身就走,王志成在楼道里把感应灯都骂亮:“乜嘢意思啊?冇见过男的叫菲菲做按摩啊?性别歧视?就业歧视?”吓得红姐上楼劝他。有时来的客人也有规规矩矩只按不摸的,他仔细记下号码,硬着头皮帮人按,按得不好不敢收钱,最后还汗津津地给人道歉。
他还在金紫荆广场给人讲解,范围逐步扩大到半个湾仔,每日拿着喇叭仍声嘶力竭地讲这个铜雕,这个广场,这座城市。有一天王志成发现,他的那段历史已不像过去那样对他而言那么重要了,他已不需要用日复一日的拨打同一个电话、走过同一条马路来铭记它。
甚至那条如影随形的路对他而言也不再重要。所有应该做的事他都已经做过了,他为不留下悔恨而跃下窗台,为挽留所爱竭力奔跑,他走了一条路,便有另一条路不可涉足,王志成甚至不再彻夜思考:如果那天说服菲菲不要上大巴呢?如果那天他也上了大巴呢?如果,如果,如果——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无数条路,王志成未曾选择的路。
他开始讲那个1998年初到香港的东莞女人。她的历史,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她曾见过什么人,走过什么路,吃过什么苦,她何以学得那一技之长,她的祖辈,她的孩子,她的童年,这座城市是如何对待她,而她又是如何对待这座城市的。讲述声嘶力竭,几乎耗尽生命,他想他未能有幸参与她的后半人生,那么至少参与她的历史。
于是那天他在浴室里捡回那只失踪已久的乌龟,又在香港回归纪念碑下接到菲菲的电话,和他说话始终温婉低语的女人第一次破音:“成哥,佢啲唔畀我过关啊……我啲两个在一起点解会咁难?我只是想见你。我觉得好辛苦,我都撑唔到下去啊……”他是如此深切地,理解着她的苦楚。
“唔好哭啦,”他轻轻说:“我来揾你好唔好?你等阵啊,我好快来。我也好想见你。唔好哭啦……”
他是如此感性的人,要扮强硬勇敢丈夫气概也显得滑稽,很快就跟菲菲在通话里哭成一团,过关时眼泪把手心浸湿,把车票也浸湿:“我好想见你,我几次想过东莞揾你,都怕你嫌我太黐身……乜意思?就是太黏人啦,你唔知男人被话黐身好落面嘅……我以为你唔要我啦……”而她明明内敛平静许多,眼泪抹干后却又反复红了眼眶。
他们絮絮地向彼此述说着,不可相见之苦,思念之苦。这样多的困难加诸到如此平凡的两个人身上,她觉得不公,他亦觉得委屈,可两颗心如此努力地相互赴往,如此不知疲倦地相互思念,好像只要这样,两个人就能把所有坎坷不平的路走成一条路,如影随形的凝望淡去,不可预知的苦难都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