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神像

安德烈斯进入他的梦里,不以纸钞或建筑,而以纯然现实的肉身神像:强大,美丽。目光残酷。

  “我有时候会想,”安德烈斯抖开报纸:“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塞尔吉奥把饼干放到他手边,并不确定他想要追根溯源的‘这一切’是指什么。但眼前确实有这样一件事,值得安德烈斯在早餐时间如此轻描淡写却不容忽视地谈起:早上他被塞尔吉奥吵醒。他弟弟从背后抱他,姿势古怪,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慢慢地吻他的脖子,亲亲他的发尾,又得寸进尺地咬咬他的耳朵。庸常的爱人间的耳鬓厮磨,被他做得像是龙在检查他怀中细碎的金子。

  安德烈斯被他吵醒。在那混沌的半分钟里,他伸手去够水杯,塞尔吉奥握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戒指摸摸蹭蹭,鼻子埋在他肩窝上,瓮声瓮气地说,他爱他。安德烈斯拍拍他的头,极自然道:好的,我爱你。又伸出手去,握住陶瓷釉的杯子,水因为年轻男人的动作而洒出大半,湿漉漉淋了满手,他低头看手上淋湿了的戒指,又低头看环在他腰上的手,他刹那间走神,塞尔吉奥不知道他想起什么,而他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直保持到了他们在咖啡馆坐下,安德烈斯抖开报纸。

  这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早间谈话,就像有时安德烈斯把新闻念给他听,有时塞尔吉奥告诉他岛上的神话。偶尔有邻座的当地人和他攀谈,人与人坐得狭窄,无须偏过头也能听到隔壁的对话,人们喜欢和塞尔吉奥聊天,而对他对面礼貌、冰冷的漂亮男人避之不及。

  安德烈斯选了一个微妙的开头,既私人,又暗含了某种回头之意。这不会是一次普通的早间谈话。

  “这一切?”塞尔吉奥谨慎地猜测着:“这座岛,还是……”

  “你和我。”

  安德烈斯有二十年爱与婚姻生活的经验。无数个时刻里安德烈斯回望与伴侣的来路:幸福,喜悦,自然也有被冷箭袭来的时刻,只要他想,他能回忆起五次爱如何雷霆万钧地降临他的生活,可他今天忽然发现,关于塞尔吉奥,他难能忆起分毫。

  塞尔吉奥笑起来,端坐着把方糖丢进他的杯子,铜勺搅动,形成漩涡,几乎像他的教授般看向他,友善而客观:“你是哪个环节记不起来?”

  他不怪他,当然。师生,爱人,事实上世间所有关系,矛盾从来在态度而非行为,只要态度良好,他允许错误,允许遗忘,更何况他从来都宽待安德烈斯,纵容他从态度到行为。

  安德烈斯顺着他的提问回忆,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放弃了这个话题:“没什么,算了。”他甚至摸了摸塞尔吉奥的手指,态度良好,行为诚恳。

  更年轻也更思虑的男人眨眨眼,看着他把报纸翻过一页,半晌才开口:“你后悔了?”

  安德烈斯挑眉,当即折起报纸,连那副若有所思地神情都收起,他对婚姻生活的一切不安、争端与爆发都太敏锐也太熟悉,手握住手,讨好般轻晃一下:“你知道我没有。”

  “你拥有我四十年生命的大部分,这让我很难找到开始。”他甚至即刻想好甜言蜜语一句。

  心头轻轻一跳,塞尔吉奥产生了微妙的、想要纠正这句话的冲动。他有些不舒服。

  安德烈斯喜欢浮夸的词汇恰如他喜欢漂亮的衣服,他‘拥有’他,即便从最广义上来讲也仅仅是两年前的事。事实上在安德烈斯四十年生命的更早阶段,他视他拖油瓶般的病弟弟为一只可怜也可有可无的小动物,一张似笑非笑的自画像就能跟他换来半天不必守在医院看护的自由。而安德烈斯管那叫作拥有,连同他的五段爱情二十年婚姻一起,称作“被他拥有着的四十年生命”。他想安德烈斯放任这些轻浮词汇,去喂养他自己并不清楚的东西,这极不明智。

  “所以我问你想知道哪个环节,”塞尔吉奥靠向椅背,游刃有余地给他提示:“十四岁时我意识到我爱你,如果你想从这里开始。”

  安德烈斯拿起茶杯,打量他一眼,他弟弟总是坐姿紧绷,在餐桌上时尤其,唯有以谈判家的姿态他才松弛而自如,仿佛只有与世界以物易物是可接受的唯一自然。安德烈斯想在甜言蜜语以前事态绝非这么紧张,他不太确定是什么让问题严重起来,虽没有任何大错,他却仍觉得心虚。他并不经常这样:在爱中走神。

  安德烈斯舔舔嘴唇:“我知道这件事,但你可以开始。”

  “你从那时候就知道。”塞尔吉奥挑眉。

  这个故事关于男孩的神庙如何两次坍塌:他意识到他的父与兄都是小偷,前者甚至并不高明。

  当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子弹杀死,神像从此高筑,关于那座纸钞乐园的梦境再没有放过他。塞尔吉奥意识到他需要在安德烈斯被某种现实杀灭以前提前完成这一仪式,于是安德烈斯同样进入他的梦里,不以纸钞或建筑,而是以纯然现实的肉身神像:强大,美丽。目光残酷。

  “是的,塞尔吉奥。”他叹了口气,无法吹散来自记忆深处粘稠如沥青的目光,关于他弟弟的秘密,他甚至比他更清楚。安德烈斯从来视德行为哲学家的巧言令色,但在那时,他将他弟弟爱他这件事,归咎于他自己的德行有失。

  “所以你那时对我这么不好。”

  “我怎么对你不好?”安德烈斯惊讶,他在爱人口中的风评一向很好,也从来自诩体贴,他没有被人如此控诉过。

  塞尔吉奥想了一下:“你做什么都不会带上我。”

  “因为你很矜贵,你生病,体力不好。”

  “不,你不带上我只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经常在医院楼下跟其他人踢球。”塞尔吉奥说:“我花了很多时间让你喜欢我,我记得很清楚。”

  “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去医院看你?”

  “父亲让你这么做。”

  “你知道我不在乎他。”安德烈斯说:“而且那时他已经死了。”

  “不,是后来父亲死了。”塞尔吉奥想了一下,得出结论:“于是,你开始可怜我。”

  安德烈斯喝了一口茶,未置可否。他对那段时间有清晰记忆,在他们父亲死后,他的弟弟表现出了超然的冷静,像接受一个出其不意的电影情节般接受了那现实,他感到矮他半身的小树一样的男孩承受了过量的痛苦。所以站在他身后伸出手这件事,他是自愿、自发而自然的。尽管他弟弟从未坠落。他甚至没有要求过一个拥抱。

  “你那时候太小。”

  “所以我长大。”塞尔吉奥笑了笑。

  安德烈斯想了一会儿,在具体问题上,他弟弟从不是一个蛮缠的人,只有当讨论反复在非核心地带打转,他才会一言一语地驳回。他想他的弟弟如此迂回,是因为有某件更想谈及的事情,他不想亲口说出。

  “你责怪我那时不爱你。”

  “我没有。”

  “你有。”

  塞尔吉奥笑得几乎像得逞的狐狸:“你还想听什么环节?”

  这就是他讨要爱的方式,隐秘,狡猾,弹无虚发。他知道他在此刻为十四岁的自己算计爱有多么无理,但安德烈斯从来都会给他。安德烈斯隐约开始理解自己为什么找不到一个遭遇神示般去爱的时刻,因为他弟弟耐心到了恐怖的境界,他最擅长的就是细水长流,即使他知道他哥哥活不长久。

  安德烈斯无法形容任何一个确切的时间,中间二十余年似乎一句话即可概括:他的五次婚礼,塞尔吉奥从未缺席。他要怎么找到那个爱发生的时刻?当一切被淹没在庸常的生活细节,他不能问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这让他显得太像糟糕的爱人。

  “你第二次离婚时来找了我,”塞尔吉奥没有再为难他:“我收留你。”

  要找到他弟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兄弟之间常常陷入一种不言自明的较劲,他的住址换得频繁,从未给塞尔吉奥留自己的地址,而他弟弟也是这么对待他的,这几乎成为一种游戏,不期而至的明信片,响满十一声的电话,语音信箱里啰嗦的嘱咐,都是谜题解破的告示。

  “啊,那天。”

  他也记得那天。那天循着他弟弟明信片上的线索,从中午一直找到凌晨,最后在暗绿色的门前敲了半天,无人应门。他觉得沮丧,从口袋里摸出烟,缩在寒冷的楼道里等待,他确信自己找的地址没有错,却不知道塞尔吉奥去了哪里,多久回来——也许他又换了住址?他拿走了他信箱里的广告传单和信,从字迹和姓名中推断他弟弟的生活,但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他摸到一根趁手的铁丝(他总是能随处发现趁手的铁丝),仔细而小心地把它捅进了钥匙孔里。紧接着,一声咳嗽,他弟弟抱着半摞书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尴尬地看他作案。

  安德烈斯回头,喜剧的重逢令他笑起来,他一手捅开了他弟弟的家门,一手冲他弟弟得意地晃晃那些信件:“你有很多信没有拿。”

  起初安德烈斯声称他在躲避追捕,后来他又承认他觉得孤单,他无处可去。但事实是在一场失败的婚姻后他需要爱,他来到这栋房子只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人爱他。

  塞尔吉奥没有拆穿这种卑鄙,可他怎么能这么对他?于是时间被他利用,作了惩戒的一环。那段时日里他并不清闲,大学助教的工作占据了他很多时间,他和安德烈斯的室友生活只有短暂几小时是真正意义上的共处一室。安德烈斯觉得无聊,又不愿出门,每日睡袍傍身,到了要打开窗户和邻居太太闲聊的地步,塞尔吉奥的按时回家是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事件:不早不晚,七点四十,门被推开,他生活里的另一个人回来,还带着晚餐。

  他弟弟有犯罪分子所需的全部素养,对时间有着异常强势的节奏感只能算作其一,他控制,从时间到情绪,如有需要,那么就从身体到精神。21天后,安德烈斯在门被推开前的几分钟就开始饥饿,这种生理反应几乎与对他弟弟归来的喜悦捆绑,被他弟弟日复一日地凿进了潜意识里。有时塞尔吉奥也会思考:他哥哥是否曾经察觉过这控制、惩戒,亦或者这驯化。

  他只知道安德烈斯对他毫无防备,任由细水长流的规律渗透他的生活,往他的意识里嵌入以他弟弟的名字命名的生物钟。安德烈斯在自己觉得安全的领地,戒备心全无,甚至失去缜密的思虑,生活全靠突发奇想。

  所以那一天,塞尔吉奥也难以判断他究竟是察觉了这种控制,还是只是纯粹地突发奇想,安德烈斯倚靠在他门边,打量着他穿衣,食指伸出,往他衣柜一点:“你穿那件会很好看。”

  等他穿上外套,他哥哥的下一句是:“为什么你不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塞尔吉奥笑着问他怎么,安德烈斯如实答道:“因为你穿得很漂亮。”

  他那时并不清楚,安德烈斯对穿着的重新关注是一种告别的预示。只停顿一秒,他点头同意:“我会早点回来。”

  安德烈斯转转眼睛,笑了,改变主意:“不,我去接你。”

  那天傍晚七点的时候,办公室外隐约嘈杂,塞尔吉奥尽量不去想这异常。通常他七点一刻离开办公室,买好晚饭,步行回家。如果你试图将生物钟嵌入谁的身体,那么自己也必然接受这强大节律的驯化。可在那天,短暂的十五分钟忽然令人难以忍受,他猜测安德烈斯已经在门外,或许他与人攀谈,或许他正沿着走廊检查铭牌。亦或者这只是一种臆想,安德烈斯正在某座他能看见的路灯下等他,他想他会非常耀眼,会体面而漂亮。塞尔吉奥一直知道他是那种没有人能拒绝与之夜间出行的男人:危险,迷人,冷血与情深在同一具身体,比柏林的夜晚更具毁灭。

  在这种想象中,有那么几分钟里塞尔吉奥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施加于他哥哥身上的惩戒回过头捅穿了他,他知道只需打开那扇门,谜底就会揭晓。

  可他做不到。

  这与自控,或是他引以为傲的耐心毫不相关,只是那一刻,他意识到他不再有任何可能了。他不是被那扇门后太甜美、太梦幻的可能性所诱骗,也不是被自己日复一日的自我控制所蛊惑,而将那反人性的冷静视作一种艺术。没有任何幻象或欲念在骗他出洞,那一刻他只是做不到,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了:他太想要他了。

  那十五分钟令他意识到他已经把全部交出去了。他不再有任何反败为胜的几率。走入这一境地,不留任何后手,在棋手的意义上,他已失去所有可能。他太想要他了,在他二十岁时,塞尔吉奥曾真切地想过,关于这个人,他只观看他的一部分就已足够。而如今他意识到脱离‘拥有安德烈斯’这一语境,关于得救的所有词汇都毫无意义,不存在生还或逃亡,没有第二可能抑或第二真相。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他被这事实击垮,甚至无力投降,这样的恐怖的时刻,一生只要有一次,就足以让大多数人绝望。

  门响三下,像是钟声。安德烈斯出现,如他所料:迷人。危险。像陨星毁灭一棵树的瞬间。

  他看着他。塞尔吉奥说:“你知道的,不是吗?”

  安德烈斯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随口抱怨了一串:“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忙人,知道你在教书,但教小学还是高中?到底在哪间办公室?我以为你至少会发信息告诉我。”

  塞尔吉奥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他笑起来:“你再等等我。”

  七点一刻,门被掩上,他们一同离开。




  安德烈斯咬碎饼干,塞尔吉奥帮他把茶重新倒满。得知过去事件的另一侧面并不是一件容易消化的事情,他给安德烈斯充足时间。

  安德烈斯处理着他弟弟给他的大量信息,塞尔吉奥对他从来有问必答,一向坦诚,那些关于操纵、控制与驯化的手段,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准时饥饿,塞尔吉奥对他一并告知——他弟弟就是这样对他坦诚至此。

  “你想告诉我,这一切始于操控。”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不会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也许很早。”

  而这时安德烈斯开始感到困惑:他想,在这种坦诚以外,一定有他从未考虑过的东西。

  “你也控制爱吗?”

  塞尔吉奥蜷起手指:“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毕竟爱由事件、习惯与期待构成,如果它们能被控制,那么你为什么觉得爱不能?”

  “是我今天开启了一个太糟糕的话题。”安德烈斯去握他的手。他弟弟正在揭秘他的可怕面目,也许事关精神操控,像是匪首正在自我告发。可安德烈斯不明白他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如临深渊,摇摇欲坠。

  安德烈斯想,在这种告发和极尽坦诚的底下,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对被更完整地爱的渴望。像龙露出畸形手指,还在期待被完整接受。

  塞尔吉奥挣开他的手,把他的杯子拿到桌子另一边,茶碟外移两三厘米,把眼镜放了上去。椅子后移,至多也不过五公分。

  几秒钟后侍者从他身侧经过,碰翻茶碟,眼镜跌落地上。塞尔吉奥接住侍者差点倾翻的杯盘,不看便说:“这是我们刚才点的,谢谢。”

  即便是此刻,控制也仍像本能。安德烈斯抿着嘴。

  塞尔吉奥从地上捡起眼镜,拿在手里,并不戴上。他不确定自己想看清他哥哥的神情。甚至从此刻开始安德烈斯不再爱他,他也不会奇怪。

  即便是控制狂也会有一天对精准厌倦。塞尔吉奥始终认为这是他谋来的爱,他是贼,和他父亲、他哥哥一样,无论手段崇高还是下作,无论箱子里的是钱还是爱,他只是想要,然后他偷,然后像所有贼一样,抱着箱子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那颗扣子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塞尔吉奥眨了眨眼。扣子。他们人生里只有那一颗扣子,掀起过值得在此刻提起的巨大风浪。

  “事实上我后来也想过,”安德烈斯拿过杯子,在茶碟上复位,姿态如同复归一种秩序般庄严:“那颗扣子到底是不是一场预谋。”

  “它不是。”塞尔吉奥慢吞吞地戴好眼镜,终于看清他哥哥的脸:不喜不怒,没有责怪。平静好像湖水。




  那颗扣子来自一件漂亮的外套。在他们第一天上课时安德烈斯穿了它,凭那件外套和他嘴唇上的伤口,东京断定他用一次口交向教授换来了最大的房间,这个下流的理论在房子里飘荡了三天才被塞尔吉奥得知,因为安德烈斯觉得这件事如果被他无意听见一定会超级搞笑。塞尔吉奥后来不止一次栽在他这操蛋的情报系统上。顺便一提,抢劫不是家族企业,不要让你哥哥当你的情报头子尤其是在你太爱他的时候。

  塞尔吉奥为安德烈斯随口提起的流言僵在原地。

  首先,确实是他给了安德烈斯最大的房间,但这里没有任何交易,再顺便一提,不要为你哥哥坠入爱河,尤其是在抢劫期间,尤其当他还是你的抢劫部门经理的时候。选房间的时候他真应该抽签的。但是安德烈斯实在有一个太他妈大的衣柜,他需要那个大房间,不然他就会需要两个小房间。其次,塞尔吉奥不知道他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东京的理论提供了一个非常下流的猜测,操她的,那真的非常下流。再者,安德烈斯前一天晚上忽然消失,等他回来的时候那个伤口就在那里了,那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起来并不生气。”塞尔吉奥僵硬地动了动手指,机械地推断道:“你觉得很好笑,因为这件事你也有份。”

  显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故事,他的情报系统并没有告诉他。在东京回过头说出她的猜测时,安德烈斯摸摸嘴唇,轻佻笑道:“晚上去敲他房间的门,他一定会给你换个新沙发。”

  “我为什么生气?这件事让你显得很有威严。”

  “我为什么需要这种操自己下属的威严?”

  安德烈斯在他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来:“那你最好大声骂我几句然后把我赶走。因为从我进你房间开始,他们脑子里的你就在很有威严地操你的下属,也就是我。”

  塞尔吉奥当即失语了。

  安德烈斯大笑,显然非常清楚自己描述了一个太有画面感的场景:“所以现在你脑子里的你也在操我。”

  他离开他弟弟的房间前回头舔了舔下唇那个尚未消失的伤口,他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这个谣言在房子里经久不衰,以至于在一个月后的午饭餐桌上仍然有它的影子。那天安德烈斯也穿了那件外套,他们在餐桌上玩起‘我从来没有过(Never Have I Ever)’,丹佛执意开启了一轮“我从来没有操过男人”,赫尔辛基和奥斯陆举起叉子,内罗毕和东京亦无须多说,里约谨慎地保留了他的直男身份。安德烈斯举起叉子。塞尔吉奥没有。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塞尔吉奥一一回望这些好奇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过,怎么了?”

  于是目光又投射向安德烈斯,他无辜地耸了耸肩。在制造流言蜚语方面他的确是一把好手,他顺利地让除塞尔吉奥以外的所有人解读出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的信号,故事自此变味:他们开始认为柏林操了他们老大,并且把他操得很不开心。

  塞尔吉奥很快知道了故事的新版本,他在一棵橡树下找到他哥哥,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那里午睡。素描本从他腿上滑落,他知道安德烈斯画了很多次内罗毕,因为她很漂亮,她有着太优越的鼻梁与眉眼。他也知道他画了许多次东京,尽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不少于一百次的战争,但安德烈斯喜欢她,甚至是他建议他把东京纳入计划的。他喜欢女人,喜欢她们漂亮和像云豹一样的残忍,他喜欢女人,所以才会画了三十页女人。塞尔吉奥不得不面对这个真相:他就是太喜欢女人了,才会和女人结了五次婚,又为女人五次心碎。

  他哥哥靠着橡树,悠悠醒来,眼里困意不减,心思却已经活泛到可以理解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挑拣一下,觉得比起塞尔吉奥要问罪他的诽谤,他更喜欢关于速写本的话题。

  “如果你在找的话,”安德烈斯说:“你在另一个本子上。”

  “我没有在找。”塞尔吉奥合上速写本,发现自己极其可悲地被安慰到了,他甚至需要想一会儿才能找到来时路上的愤怒:“你给了他们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我没有给,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你暗示了。”

  “你真的没有在找吗?”安德烈斯翻开素描本空白的一页:“你想的话,我会在这里画上你。”

  “我没有找。”塞尔吉奥立即回道,他甚至不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那我也没有在暗示。”对话进行到这一境界,连安德烈斯都觉得自己太过精通胡搅蛮缠。

  “你为什么这么做?”

  “重申:我什么也没做。”

  “你举起了叉子。”塞尔吉奥艰难地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让所有人觉得我们发生过性关系。”

  安德烈斯静静看他两秒,突然大笑不已,铅笔从手中滚落,他笑得躺倒在草地上,毫不优雅地抱着肚子蜷成一团,他弟弟表情里某种难言的紧张让他觉得太过搞笑,他相信这无关于他爱他,他弟弟只是纯粹紧张于性,紧张于在他哥哥面前谈论这个。他们相隔七岁,又从不是能把手伸进对方裤子里帮对方手淫的那种兄弟关系,他弟弟面对这话题的尴尬,让他忽然想起他最初这么做的原因。

  这场爆笑持续很久,让塞尔吉奥觉得他可能会笑死过去。他哥哥笑得满眼泪水,难以停下,他在呛咳中告诉他:“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不是兄弟,这些事情不是没有可能。”



  

  起因是他感到了一种失去人格身份的焦虑。

  他和塞尔吉奥住进这栋房子,从此以代号互称,私人关系不复存在,第一周的某堂课上,塞尔吉奥向他们介绍皇家铸币厂的解构,谈到了一位来自柏林的优秀工程师,却没有向他投去任何一眼。

  在那短暂的半秒钟里,安德烈斯在他弟弟口中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被夺去身份的不快。

  这种不快是他从未预见过的,他下意识寻找一些更确切的东西来加固他城市名字底下的人格,情人也好,轶事也罢,他挑选了他弟弟,因为他刻薄地推断:五个月后,他弟弟可能真的会忘记他们曾是兄弟。而当恶作剧开始,安德烈斯发现失去了兄弟的语境后,甚至不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他就能让所有人相信他们之间发生过比骨肉相亲更密切的事情。他于是想,或许那些可能性从来都在那里。

  只是伴随着那些发现的同时,在意识深处里,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这漫长的恶作剧,只是他对他弟弟在那半秒钟里忘记他的一次幼稚报复。



  

  塞尔吉奥等他笑完,甚至等他气喘吁吁地休息了一会之后,才在安静中问他:“你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概率问题。我喜欢聪明人,你刚好万里挑一的聪明。”

  “我以为你只喜欢女人。”

  安德烈斯冲他眨眨眼睛:“我说过了,我有另一本本子。”

  “我知道你也画男人,我是说——”塞尔吉奥熟悉这种迂回,此刻却觉得难以忍受。

  “我也操男人。我举起叉子了,你没有看到吗?”安德烈斯站起身,拍拍粘在衣服上的杂草和尘灰:“我从来没有在游戏里撒过谎。”

  接着,他弟弟显露出了有别于他大多数情人的直白。漫长四十年生命,塞尔吉奥是从他这里得到过许多纵容的,于是此刻他绝不接受这不清不楚的逗弄、不能忍受他似有若无的暗示,他把一次调情弄成了破碎的质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了谢谢你给我最大的房间?”

  塞尔吉奥为这烂笑话惨淡地笑了一下,惨淡到安德烈斯心生怜悯。

  接受着自下的凝望,他弯下腰,摸摸他弟弟的头发:“你还想不想要我?”

  不知经过怎样一番思考,塞尔吉奥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想要我吗?”

  事实上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有这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他哥哥也是极诚实的:“但如果你晚上来找我,我会给你看另一本本子。我画过很多你。”



  安德烈斯问:“所以那也是你操控的结果吗?”

  “你以前从不画我,”塞尔吉奥避过他的话锋,而以更尖锐的话回应:“你后来画我,是因为你知道会被烧掉。”

  “不是这样的。”安德烈斯摇头。



  那不是真的。成年以后他们聚少离多,那五个月是少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他弟弟的机会,他知道所有计划,于是上课的多数时间里,他都只是长久而专注地看他:目不转睛。如鲨鱼一般冷淡而放肆的凝视。偶然的目光相撞,塞尔吉奥会先转开眼睛。

  安德烈斯开始画他,起因是在某节课上,他和东京再次吵嘴。他们总是坐前后桌,因为。没有人想坐在柏林前面,而东京又一向来得最晚。塞尔吉奥忍无可忍,丢开粉笔,作为扰乱课堂秩序的惩罚,他让安德烈斯作为他演示伤口处理的教具。

  安德烈斯没有质疑为什么两个人吵架,只有一个人被罚。在他是柏林而塞尔吉奥是教授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听话,甚至无条件服从。他脱掉衣服,塞尔吉奥在他身上演示如何施压止血点,如何固定他的手臂,那些高度程序化的步骤被他做得极其漂亮,四十五秒里,动作和讲解都不曾停下,安德烈斯盯着他的手,感觉自己像是一张平整的折纸,被井然有序地叠出了分明的形状。客观,平衡,这些无性征的词汇突然跌落于实体,是那些冷静而俊美的东西勾引他落笔,他才开始画他弟弟。

  同样也是那些东西,让他等到了半夜,在消耗了半瓶葡萄酒后他推开了塞尔吉奥的房门。他带上了速写本,还有漂亮的外套。当然。

  他弟弟正在灯下写教案。

  “你不想看我的画。”

  “我知道你画得很好。”

  “为什么?”

  “这是你的一次突发奇想。”

  “你觉得它不够庄重?”

  塞尔吉奥静静地看他,他想他哥哥此刻并不清醒,因为他看起来比平日温柔太多,他看起来深情又柔软。他从来不指望安德烈斯像对他其他情人那样对他:温情,体贴,奉献。可此刻,鬼使神差,仿佛许愿,他说:“我只是希望你对我更好一点。”

  他是矛盾的。事实上他知道他从安德烈斯身上得到过无底线的宽容。他哥哥予以马丁·巴洛特残忍,却允许他在爱他的同时还留在他身边,他知道这事实,但他从不相信安德烈斯会对他慈悲。

  安德烈斯为此叹息了:“为什么你总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我对你比对别人都要好。”他走近他,抱抱他,亲亲他的头发。

  “我不觉得。”他弟弟搂住他,脸隔着衣服蹭蹭他的肚子。安德烈斯闻言嗤笑一下,取下他的眼镜,知道这是谎言。

  安德烈斯很早就看穿塞尔吉奥谋取爱的方式:靠反驳,冲撞,拒绝,他不礼貌,不配合,他爱人时总是剖开胸膛,给人看他身上最血肉模糊的品行与面貌,只有靠得够近,才能听见他如祈祷般不断重复的“来爱我吧”。

  而恰好他哥哥走得足够近,也足够深。他总是能听见。

  是谁先把手伸进了对方的衣服里?是安德烈斯,总是安德烈斯。这无关于酒精,当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更快出手。

  在他二十岁时,他以德行失范解释兄弟乱伦。而后,二十余年一跃而过,安德烈斯看见米开朗琪罗爱上了他的塑像,他只会告诉他:去爱。

  触碰。一开始他会先安慰:吻。吻。吻。安德烈斯拍拍他弟弟的脸:“我会对你很好。”他跪下来,亲亲他的膝盖和腿,又凑前亲他胯间,咬开拉链,隔着薄薄布料亲他弟弟的性器,又偏过头看他如何反应。他需要他失控,颤抖,像他画作里秩序被破坏的题材,如他期待,他弟弟眼神失焦,慌乱而渴望。令人觉得不能这么对他。他伸出舌头舔他,将他弟弟的阴茎吞进喉咙很深的地方,破坏性的咽部反射让他弟弟发出饱受虐待般的声音,又慢吞吞吐出来,吮吸,用舌头戏弄,像是情色表演。

  可他忽然听见他弟弟抽了抽鼻子,抬头去看,撞进一双亮亮的、如同某种可怜动物的眼睛,停顿一下,安德烈斯笑起来。对于袭击他的过分纯情,他总是无奈,并且纵容,他总是毫无办法。

  他伸手碰碰塞尔吉奥,又不受控制地摸摸他的头:“我们来做你想做的事情,好吗?”

  他弟弟亲了亲他的脸。

  事实上塞尔吉奥想做的事情也并不坏,相比之下也不过是更多拥抱,更多亲吻,包含老派爱情的全部要素:注视,称赞,请求。亲他的后腰时他忽然说起他穿那件红色毛衣很漂亮。他弟弟谈起那件毛衣的方式比任何下流话都要让安德烈斯耳热,他不得不用他熟悉的方式破坏这情真:

  “……我可以穿着它跟你再做一次。”

  他弟弟从背后抱住他,亲亲他的肩膀,又舔舔他的耳朵,反复问他是不是真的,问他什么时候。这令他想起犬类表达喜爱的方式,安德烈斯将脸埋进枕头,彻底放弃从这氛围中挣脱。他弟弟的占有欲唯一的表现形式是依靠体型将他完整拥抱,带着遗憾问他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他万里挑一的聪明情人,除此之外竟不会第二种挽留。他在缠抱中穿好衣服,他弟弟捏着他的袖子,安德烈斯说:不能。真的不能。他也非常听话地松开了手。

  事实上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只是需要离开这房间,独自消化那虔诚。落荒而逃之际,安德烈斯想他可以再开一次关于口交和房间的玩笑,但他回头看了一眼,他弟弟刚从被子里找出眼镜,正茫然无措地看他。他立即咽下了那个操蛋的笑话,并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没品,十分糟糕。




  “你偷了我的扣子。”这甚至不是诘问,安德烈斯只是陈述:“做完爱之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扣子拽下来,五个月后把他放到那辆车上,变成我的罪证。”

  塞尔吉奥低头快速地搅了搅咖啡:“那确实无关于预谋。”

  那更像是一种下意识。当他哥哥决意离开,他便不得不留下一些东西作为念想,尽管那时安德烈斯真真切切地告诉了他会有下一次,可他仍然这么做了:那颗扣子作为他们曾经交媾的证据之一,被他妥善保存。那时塞尔吉奥缺乏向他哥哥确认一种关系的勇气,他清楚爱他哥哥这样的人只会带来加倍的孤独。

  “它不是操纵的结果吗?”安德烈斯笑起来。

  “……它不是。”

  他想安德烈斯并不真的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他谈论控制、操纵和那些很可能威胁到他自由的占有欲时露出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的微笑,似乎那微不足道。塞尔吉奥感到挫败,像是他下定决心交出的潘多拉魔盒,被安德烈斯随手塞到了桌子底下。

  “你在忏悔吗?塞尔吉奥。”安德烈斯捻着报纸一角,困惑于这场谈话的走向。他想他才是那个在爱中遗忘,理应心虚的人,可如今他弟弟盯着自己那杯咖啡,仿佛能用意念将它熬干似的。

  “我应该忏悔,不是吗?”

  “为那颗扣子?”

  “为我曾想控制你。”过了一会儿,他弟弟才慢而郑重地说:“我不能那样对你。”

  安德烈斯沉默地打量他,仿佛在思考面前的人在说什么浑话。

  这种无言令塞尔吉奥想起他们在的那片海域。塞尔吉奥不明白他哥哥为什么总是毫无戒备,在公海上所有人拿到了自己的信封,而只有他两手空空。他既不好奇,也不询问,一直到塞尔吉奥问他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他才笑着反问:为什么不?

  他这样轻佻,仿佛没有意识到每个决定背后都有他未必接受的意义。塞尔吉奥想告诉安德烈斯他做了一个太错误的决定,而每一次他哥哥都会继续选择比上一次更加糟糕的那个:他放任他进入他完整的生活,窥探他每一个动作,他告诉他房门没有锁,还一次又一次的在试图读进他的书时睡着,就在他书桌不到半米的地方,安德烈斯堂而皇之地暴露他的安全与平静,仿佛宣告现在他可以站到他身边来了。

  而后,某天,他在他面前伸出手臂,塞尔吉奥反应了很久,才将针慢慢扎入他哥哥的皮肤,透明溶液全部灌进他的血管,那画面令他感到一种冰冷的诡异。他握着他哥哥温热的手腕,一种完整的掌控感充盈了他的心。每隔两天,一次注射,安德烈斯很快习惯了把手伸到他面前,而塞尔吉奥每次都会为之喉咙发紧。

  那时他问过安德烈斯,为什么让他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他哥哥盯着他的眼睛:“你喜欢吗?”为这个答案,塞尔吉奥脑中一片空白。

  于是塞尔吉奥不得不去想,或许他哥哥早已洞悉他的可怜的占有欲,甚至愿意借他一些幻觉,以满足他对控制的渴望。

  而此刻他哥哥考虑许久,最终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问:“如果你喜欢那样。为什么不能?”

  塞尔吉奥做出莫大决定想要绞死的那只困兽,在他看来不过是条半大的黑狗,傍晚喂它两碗肉,带出去走一走,再吵也应该安分下来了。

  他抻开报纸,继续读娱乐版上他同样也毫不在乎的新闻。安德烈斯一向是愿意在这些他毫不在乎的事情上花时间的,他弟弟心中叫嚣着的那些穷凶极恶将他折磨得彻夜难眠的欲望,那些对控制与否的选项,那只魔盒和早上吵醒他的烦人的占有欲,在他看来,都并没有太大所谓。

  这一天与其他所有的日子没有太多区别,只是他心情更好一些,或许因为他在爱中走神却没有被弟弟责怪,也有可能因为他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那让他很快乐。

  塞尔吉奥静静地解决着盘子里的食物。过了一会儿,邻座的人像往常那样与他攀谈,咖啡馆开始变得热闹,安德烈斯喝掉最后一杯茶,塞尔吉奥起身和他一起离开。

  他们就这样度过一个早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