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白雪
湖上一叶小舟,分走杀手些许注意力。他来取信,取完信自然就是送信,这样的委托自然越快结束越好,但迟疑一瞬,鞋尖方向调转,没惊动湖上半分残雪,他已在舟前掀开帷帐。
舟中人拥毳衣炉火,望见他来,眼里盈盈笑意,未等他放下帷帐便将自己往边上赶了赶,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给他挤出了个位置来。
一点红本想坐到对面,可迟疑一下,面前这人已行云流水地将他斗笠取下,带着他的手把他按坐在身旁。一点红皱眉,杀手不该迟疑,手心被塞入两瓣烤橘子,他想:迟疑就是死。
“红兄事情可办完了?”
一点红没答。他想答了就要解释,但他不想解释。他也没得解释,认出舟上挂着的酒壶那刻他已踏上这小舟,这件事同他的迟疑一样神秘。他也没问楚留香问什么会在这里,这人爱多管闲事,闲事也爱找上他,这很正常——不过楚留香已自顾自地答了他:“听说红兄来云湖山庄取信,我就来看看能不能遇上。”
“我苦等两天而不得,心想果然哪能有那么巧的事被我遇上,”楚留香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将橘子塞进嘴里:“世间相逢都得是二人有意,红兄若无意,楚某肯定是见不到红兄的。”
一点红冷冷:“你这不是见到了。”
没管对方是否在暗示什么,一点红低头瞥一眼右手,盗帅拿东西的功夫好,放东西的功夫也不差,他手里不知何时又被楚留香塞了枚烤栗子。二人面前炉火上烤着七八种吃食,这么吃下去没完没了,他把栗子拍回楚留香手里。
“那么这是说红兄有意?”
正因先前迟疑过,一点红才答得毫不迟疑:“我自然是有意。”
楚留香在他边上静静地笑了下:“这哪是有意的过法。”
过是过日子的过。
一点红默然。他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手伤好后先便不辞而别,尔后虽偶有见面,但都见得匆匆,如今年头已到了上元节,两人也拢共就见了个五六回,每回在他船上还呆不了几天就走。一点红不太懂人情,他虽答应了他,但他既没有真的见过别人过日子,也不懂得这种事情究竟如何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他听说当朝为官者,将亲眷留在家中,独自一人外出谋事的并不少。
他是杀手,杀手漂泊,天经地义。可一点红心里仍升起愧疚,于是手里再次出现点心,他也就默默地吃了。不动声色地向身边人贴近一点,肩抵着肩,近乎倚靠的姿态,他开口:“是我不好。”
他不知杀手应当如何安置亲眷,他此前没有过亲眷,杀手也不应当有亲眷。他做了一辈子的剑,更不晓得如何与人过日子,他先答应了楚留香,才明白他答应的是一门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学问,这样的学问一个人是修不了的。一点红会觉得亏欠,他至少总知道楚留香的船在哪,想见他时有处可去,但他却常无影无踪,楚留香要找他,方法虽然有,但总是不易。这亏欠他不知如何偿还,于是楚留香扣紧他手时,他没拒绝,幔帐挡不住湖水寒气往里钻,所以更密切的拥抱,他亦觉得可行。
相拥令空间更加逼仄,他收回腿安静坐着,楚留香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极亲近的距离令杀手能嗅见那特有的郁金香香气,混杂着一点烤栗子的甜。方才冷到发白的手,进了温暖船舱竟也很快回温泛红,一点红曲起手指,并不熟练地用指节蹭了蹭身后人的鬓角。楚留香被这种生涩的安慰逗笑,他并不真的有怪他的意思。笑声的震颤传回给一点红,让他总是直挺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而温暖则令他眯起眼,安全最终让他萌生倦意,他阖上眼睛。
杀手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他没有梦,因此也不知道是否有真的睡着。醒来时左臂断处发痒,身后人的指尖很轻地抚摸他伤处。他身体恢复一向很快,其实这伤已几乎好全,只是偶尔仍会被模糊的痛楚袭击,有时他有幻觉以为这痛楚是要生出新的手臂,有时他觉得这痛楚只是没能赶上那太快的一刀,于是便蛰伏在了后头。
楚留香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去接那一刀。曲无容懂得他的孤独,为知己者断臂,楚留香明白他没有遗憾。中原第一快剑便是那只手使出来的,天下不会再有第二只那样的手,可那刹那,平生为剑而活的杀手心里还是有了比剑更重要的东西,有知己者之幸,有情之幸,楚留香清楚这都是世间很好的事情。
只是无论如何,少了一条手臂的人抱起来,总还是更空空荡荡没着没落而已。
感受着身后人抵着他颈窝亲昵地蹭,断臂处仍传来流连的痒意,杀手笑了一声。
“笑什么?”楚留香问。
杀手淡淡道:“好像没了条胳膊的人是你。”
他们很少谈这只手。谈多了无用,杀手与他都清楚这手臂是无论如何也长不回来了,杀手自尊心又强,他不想把人又招惹到不辞而别。他是很会说好听话的人,面对杀手却常常面临这等窘境,楚留香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宁愿是我。”
太温暖的环境令人放松警惕,一点红眯起眼睛,声音哑哑,听不出是冷还是懒:“别让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是什么美差事。”
楚留香笑起来:“我要少条胳膊轻功指不定还能上个台阶。”看着杀手难得的松弛与倦意,这稀奇的状态令他意识到杀手也许已很久没停下来休息。他收紧手。
方才那觉已是意外,还要再睡一次显然在杀手脑海里是很不成体统的,他没让自己闭上眼,心里却在想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太温暖,还是胃里那几枚糖板栗,还是身后人安定平稳的气息。他很少如此放松。望一眼幔帐,一点红忽然讶异起那薄薄一层鹿皮竟能将风雪阻挡。
身上明明还有委托没办完,他却觉得周身都安宁平和,肋下甚至生出温柔的感受,杀手低声笑斥:“那有什么用?到时候叫你拿两碗面都拿不了。”
楚留香看他侧脸,被他眼角弯起的笑意轻轻碰了一下心。他摸摸鼻子,柔软的情意让他也微笑起来。杀手平静,他的回答也悠哉:“那就一碗一碗拿,日子过那么急做什么?”
杀手露出若有所思神色。与楚留香呆久,他很容易习得这道理,与令他觉得平静的人一起,原来是更愿意把日子越过越长的。他于是同意:“等一碗面的时间还是有的。”
听他回答得认真,不晓得是神游到了那里。楚留香静了片刻才说:“我断然是不会短你这碗面的。”还十分郑重。
茶水点心总吃不饱,这面来面去的,二人都有了同样的念头。于是起身寻桨,慢慢将船划到岸边停好,两人撑了伞一步步走,楚留香到底比他多待了两日,轻车熟路便寻了小径到山脚村落,找了路边面摊要了两碗阳春面,是一样的清汤热油撒小葱,盗帅吃得慢而文雅,杀手则快而简练,吃完了就坐在一旁安静看他,他不催,楚留香就也不怕他等,一勺一筷吃得认真仔细。
这样等待的时刻对一点红而言是游离的,他清楚自己是如何到了这里,但又不清楚自己此时此刻怎么会在这里,与对面人一起吃一碗无关紧要的面。
不多时对面人停下筷子,杀手留下铜钱,两个人于是便撑了伞重新又一步步往回走。杀手低着头,盗帅微笑着,脱口而出的话大多被风雪吹散,他们之间总是安静更多,两人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足迹很快被细雪掩藏,那样年轻的两个背影,就这样在雪里渐渐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