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双性小仁内容有
“那你差人也不要做了,警校也不要考了,你也去做黑社会,你去跟黑社会过一辈子好了。”

 

 

  01

 

 

  整个夏天阿仁和他只在外面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在叶校生日。那天不太顺利,他在宴会上突然出现,阿仁一下就慌了,很快把他拉到一边:“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静静打量一圈阿仁带他来的昏暗角落,远离觥筹交错中心,甚至被门柱遮去一半。他声调放得很轻:“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阿仁把他往暗处抵得更深:“……我不是叫你不要来吗?”

  “我打了你电话,”好几个,阿孝说:“你怎么不接?”

  阿仁语气有些凶地顶回去:“我没听到啊,没听到怎么接。”

  而男人一对眼瞧着他显而易见的谎言,没戳穿,也没讲话,薄唇抿起一点,脸也撇到一边,很叫人伤心的神色。大概被人埋怨就是这样感受,这人要是骂他两句还好,他不说话了倒把阿仁弄得心烦意乱:“我不是说过……等结束我就回去。”

  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这人少见地很纠缠,伸手扣住阿仁还攥着他西服外套的手,声音闷闷地说:“你是不是很怕我给你丢人?”

  阿仁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你又想在什么啊?”晦暗之间,他不太想看这人说话时的表情,于是移开目光,被面前这人领口吸引注意。这人今天打条面料昂贵领带,灰调细纹,银线暗绣,即在暗处里也仍泛着好似银鲛鳞片般的光。很好看,高贵得很衬这人。

  他于是注意到男人穿着:不像他这样穿着制服就来了,阿孝显然不算怠慢地准备一番,西服熨烫得妥帖,衣扣亦很端庄地扣到最上一颗,似乎连衬衣也比其他人的要白,大概怎样都难以与丢人挂钩。阿仁凑得很近,隐约嗅见这人颈侧很淡的一点浴液香味,很好闻。阿仁一时被勾得有些晃神,语气也不由地软了下来:“你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回去等我好吗?”

  不知为何这夜男人比往常更要难缠许多,手指扣住手指,阿仁被他揪得有点痛,意欲抽手,而阿孝低低地问他:“我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阿仁总算觉察他今天不太寻常,“你今天……”他拧眉凝目打量一阵,这人桃花眼一下不眨地定住看他,很含着一点湿润的水意,阿仁愣住:“你怎么了?”

  阿孝没讲话,黑暗中连沉默都显得绵长。阿仁有些紧张,把这人上下打量一圈,又上手碰了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男人没有讲话,阿仁拽着这人衣襟晃一晃,声音放轻:“你到底怎么了?”

  他等了好一阵,最终也只等来阿孝颇为伤心地摇一摇头,阿仁有些吓坏,脑袋里登时警铃大作,正值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念头忽然从天而降,击中了他:“……你爸知道我们的事了?”

  男人显然怔住,耳畔似有脚步声渐近,阿仁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阿孝按着腰侧推开,转身时撞进视野的是师长熟悉面孔,他下意识扯出半边笑容:“陆sir。”

  而阿孝在他身后很从容迈出,也不开口,闲闲站在一边,一副没有打算主动说话的表情。陆启昌见到他显然很意外:“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问题重复多遍总归有些烦人,阿孝立即失去大半说话欲望,声音听起来很有些爱答不理的:“我找不到洗手间,这位阿sir好心给我带路……怎么,陆sir也找不到?”

  阿仁不是第一次见识他随手扯谎的本领,陆启昌冲他狐疑望去一眼,他只好呆呆地点一点头。或许是骄傲的学生和黑社会站在一起总是叫人不太舒服,陆启昌很是警惕地走前把阿仁拽到身边:“我警告你,今天叶校生日,你别在这里耍什么花样。”

  阿仁没想到一向脾气不错的上级会用上这样严重似呵斥般语气,一对眼睛睁圆,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阿孝倒很气定神闲,一点不恼,都快让人指着鼻子骂了,也只是低下头看看鞋尖,又斜斜地扫一眼阿仁,半边眉尾挑起,好像在等着阿仁为他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阿仁一时僵住,有些无措。男人越是不讲话,越像在催促他:说点什么呀,阿仁。真的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吗?可阿仁要说什么呢?说陆sir,这个是我哥哥,你别这么说他,还是讲他很好,跟那些人真的不一样?

  就在阿仁嗫嚅着几乎就要开口的时候,面前这人很轻地笑下,好像一下子觉得这场游戏没有意思一样:“我能耍什么花样呢,陆sir?”他讲话的姿态很优柔有礼,可又相当倦怠,随口扯了个理由,不多时就翩翩离开。

  阿仁看着他身影走远,心绪一下变得好乱。耳边陆sir还在和他絮絮地说些黑社会云云的话,他也像听耳旁风般转眼就忘,陆sir带着他又见了一些人,有保安课的也有毒品犯罪课的,他都不太用说什么,大多数人只看他老师的面子就愿意和他讲些好话。阿仁拿着餐盘边饮料一杯杯的喝,也间或喝了几杯酒,宴席冗长得叫人不可忍受,阿仁又呆了半个小时,实在受不了,跑到洗手间去回拨那人电话,铃响几声后忙音挂断。

  阿仁听到忙音,一下很难喘气,像年幼时闯下会让母亲责骂的大祸般慌乱,出去时想偷偷溜走,却又被校长揽住肩膀和人介绍他的姓名、他的前程,如何年纪轻轻进了刑事课。可阿仁却连个假笑都扯不出来,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生气了。阿仁心如乱麻,又呆了一个多钟,心思早就飞出门外,粗线条如叶校长都看出他状态不对,把人拉到角落问他是家里出事还是同女友吵架,在警校时大家都知道,阿仁在谈一个好麻烦的女朋友。

  阿仁被盘问得说不出话来,只胡乱地点了点头,表情酸楚得不得了。师长不是什么说不通道理的人,马上叫了出租车把阿仁送回家。阿仁路上又往倪家打了通电话,同样没有人接。他心下有些惶然,到了自家楼下抬头望望,在熟悉的位置上却没能找到惯常的灯光。他心想完了,完了。难道没有回来。一级级台阶走上去,腿越来越重,阿仁拧锁开门,屋内果然漆黑一片:真的没有回来。

  不晓得这样已知的结果为何将他二次重创,阿仁心口麻掉一片,在玄关呆立,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其实阿孝没有回来,无非就是回倪家,好简单的逻辑题。可阿仁足足呆了一刻钟,想完了,完了。可实际什么完了,阿仁也说不清楚。

  现在想来,这事归根结底是他不对。男人很要面子,又爱骄傲,在外被他见不得光似地遮遮藏藏,还被人数落,到头来阿仁却一句话也没有帮他讲,阿孝就是生气,大概也很有一番生气的道理。阿仁失魂落魄地往里走,对方不是会在小事上计较的人,脾气相比阿仁可以算是十分好。新搬进这间屋的那阵碰上阿仁警队的事情很多,他焦头烂额,跟阿孝话赶话凶巴巴吵过一次,好像连他在有钱人家里长大之类的话都讲出来,很伤人。那人碰了一鼻子灰,最后也一句话没说,到了晚上还是给他把家里收拾得好好的。那一回阿仁好愧疚,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以后一定对他很好,不会再那样讲话。结果现在还是又做错事。

  阿仁浑浑噩噩回房,心事重重到踩了硬物也没觉察,摸黑跌到床上,乍然贴住一具热热身体。阿仁呆掉,那人猝不及防被他压醒,在黑暗中发出迷茫啊声。

  阿仁抓着一下抓住哥哥手臂,只觉心里巨石落回实处,声音讷讷:“我以为你没回来……”

  空气安静好几秒,那人好像还在醒神。“噢,”阿孝闷闷地反问:“我为什么不回来呢?”

  阿仁有些噎住,后知后觉意识到手里攥住的是阿孝衬衣袖口,这事反常,男人在古怪细节上坚持,不换好睡衣就不会往床上躺。阿仁凑到他近前,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阿孝安静一阵,又把问题原路抛回:“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啊?”

  阿仁哄人的水平太低,脸皮又薄,手足无措还不肯放弃,兀自想了半天,才硬生生地问:“那你怎么这么早就睡?”

  “我不睡做什么?”阿孝像是跟他迂回得有点不耐烦了,很是不咸不淡地讲:“总不能出去阻住你大好前程吧。”

  阿仁没听过他这样冷淡语气,心一下掉下来,很着慌,很快地跟他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这样。”他手上想去碰碰这人,被他扭脸躲开,想去牵他手,又被轻飘飘地拂掉,正状似起身要走。阿仁有点急了,手一下扣住阿孝手腕,没轻没重地把人往床垫上压,男人腕间手表没脱,金属直硌在腕骨上,阿仁一下松开了手,又讲:“对不起啊……”

  阿孝听他讲对不起,只抽了手,问他:“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阿仁没法再说什么,见他在黑暗里慢条斯理地摘表,又松了袖扣,暗光闪烁一下,男人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外衣似的,又开始慢吞吞解衬衫衣扣。阿仁借光看见他衬衣底下还穿件背心,十分规矩的穿扮,似乎真的不是随便来找他。阿仁喉咙发紧,一时很懊恼,凑前去抱他腰,男人脸还是冷,倒是没躲,阿仁沮丧地说:“我不知道你要来。”

  那人没有讲话。其实阿仁自己也觉得没说服力,难道提前知道,他就能做得更好吗?阿仁心下觉得愧疚,觉得对人有亏,贴近了想亲他一下,那人觉得他很黏人似的去推他的脸,声音里有一点闷,叫他别搞了,要睡了。

  阿仁停了一阵,脑袋乱糟糟地看着面前这人,好像没想到连亲一下都不行,只能松了手,呆呆地噢一声。那人背过身在黑暗里窸窸窣窣换睡衣,阿仁有一点挫败,去拿衣服想要洗澡,那人就好似夜视能力很好的动物一样侧过身和他错开,从前吵架到最厉害时也没有这样过。阿仁摇摇欲坠,进了浴室发现那人把他热水都放好了,早上着急出门乱放的牙刷也摆整齐,很爱整洁的一个人,来他家时总连被子都会替他铺好。阿仁立即有些难过,洗完澡出来看,那人好像出来喝了一点水,留只空杯子在桌上,此刻不声不响在床上躺着,旁边留出位置。阿仁走过去看他一下,又碰了碰他,阿孝背着身没有理。阿仁想他没睡,把人往床侧推了推,去分他腿,那人总算有了反应,低低喊声阿仁。

  他用了一点劲挤进男人大腿之间,趴低身体,一张脸很乖顺地埋到男人腿心,隔条睡裤在他胯间嗅了一下,又低下头亲了亲。阿孝伸长手去推他额前,阿仁抵着他手心去蹭,像只宠物狗一样很讨好地用鼻子顶他,手上很轻很快地把男人睡裤剥了,一只手按在男人腰侧不让动弹,另只手握住他性器抚弄,弄了一阵,又放进嘴里吸。

  阿仁吸得很紧,手指探进男人脐眼里揉,手下这人被他吞得腰腹战栗,发出满足喟叹,嘴里阴茎硬胀,阿孝不太受得了似地去推他手,被阿仁一下扣紧,惘然间阿孝又哑哑地喊他的名,阿仁。永仁。大腿绞紧了来压他的脸,男人大腿柔韧,结实,肌肉狭长而温暖,阿仁被他绞得情动,把那根东西吐了来舔他腿,这人于是得了救似地懵懵地喘,腿卸了劲由阿仁乱亲,连腿根软肉都含进,被亲着内侧敏感带密密地咬,湿哒哒的一根阴茎翘在腹前,一晃一晃地流水。阿孝还没太缓过劲,湿漉漉的舌舔在腿根,他又被亲得起反应,大腿勾在阿仁肩上,一张脸乱乱地往下去找。晦暗间弟弟一对含着光点的眼睛正往上看他,嘴唇湿湿的,隔着那根滴水的性器轻声问他:“你别生我气了,好吗?”

  他没能说不,静几秒钟,阿孝似妥协地叹气,捏一捏和他扣紧的手。那年轻男生就毛手毛脚把衣裤踢掉,自作主张地往他身上爬,很高兴地捧着他脸亲了好几下,软软嘴唇亲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不多时就觉底下一块湿凉抵上来,阿孝手往下摸,那口软逼隔层衣料来磨他的手,里面很湿,他从底裤一角伸进手指给他揉逼,阿仁被他揉得舒服,大腿夹紧他手往下坐,一边同阿孝亲嘴一边夹着他的手骑,那人被他亲得有些热,张开嘴要喘。阿仁分尝出一些酒精涩味,晓得这人刚才不声不响喝了酒,心中又有些愧意,觉得这人真好,喜欢就乖乖迎着让他亲,情动了就很诚实要喊他名,不高兴也最多只是文静地讲一些不轻不重的话,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阿仁越看越觉得心仪,觉得这个人连生气也很好,怎么样都很好,一时脑袋发热,很想将所有东西都给他,淫液水津津地淌湿了男人手心,他手去牵男人翘在腹前的性器,摸了几下就把那根东西从底裤边缘挤进软穴里骑,进得不是太深,但很热情。那人被他夹得低喘,手还伸进里面来揉他阴蒂,阿仁一下咬得好紧,被哥哥按住后腰顶到里面,鼻息一时热乎乎的晕成一团。阿仁凑到近前,看见哥哥湿漉漉的眼睛只看他一个人,他喜欢得要命,心里止不住淌水,要把人吞进去一样动情。

  “你是真的很怕被人发现?”而阿孝忽然开口。

  年轻人是没回过神,很迷蒙:“啊?”

  那人换个问法:“做我弟弟,真的很见不得人?”

  阿仁这下总算听懂女友在问要命问题,脑子一下清醒,脸都吓白:“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他有些语塞,张口结舌半天也不知道怎样劝他才好,只能抱紧人边亲边颠三倒四地讲对不起啊,对不起,真的是他不好,令他蒙受折辱,遭遇委屈。阿孝仍没有话说,阿仁从他柔软睫毛上抿到一点湿,想他是真的很伤心,心下一时挫折:“我真的没有这样觉得,我只是——”只是什么呢?阿仁哑然一阵,他是评判自己时远比别人评判他还要严厉的人,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话干脆不说。或许血液上头,又或真有一瞬他脑袋里那弦断掉,阿仁想:算了。手摸到到边柜上的手提,一下下用力地按电话号码。

  那人又很轻地叹一口气,把人按回来:“你做什么啊。”

  “我去和他说好了,”阿仁讲:“就跟他说我们是兄弟,一开始我就骗他。”

  阿孝似乎觉得荒谬一样,把人翻过来压到身下,慢慢去顶那口软穴,问他:“那你警察不做啦?”

  阿仁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抖,听不出是爽还是怕的:“不做了,我就跟他说我和黑社会是要过一辈子的。”那电话真的拨出去。

  阿孝好像终于被他逗乐,在黑暗里很轻地笑了一下,手提那端传来规律的滴声,屏幕暗光照亮弟弟的一边耳朵,他俯下身去咬了咬那圈软骨,连身体都比方才兴奋一些。阿仁却没觉得好笑,整个人紧张得要命,浑身上下都开始冒汗,一时连性器都软下去,还抖个没完,手推着他想退。但男人那根阴茎一下顶到宫口,还伸着手指去玩他被淫水浸湿的后穴,按着弟弟的腿根在穴口浅浅地插弄。阿仁被弄得要叫,又堪堪刹车,下腹紧张得有点疼,他又很容易高潮,鼻尖脸颊一时汗津津的,那人手指在他敏感处按揉,阴茎顶满前穴,身下饱胀得厉害,阿仁整张脸湿掉。

  那电话响到第十一声,“阿仁。”陆起昌的声音。他心跳快得要死,黑暗中哥哥看起来带一点冷,很仔细地为他抹掉了一滴汗,像等着看他怎样从悬崖下去,毁掉自己前程。阿仁有一瞬间失神,底下失禁似的喷了一点,自毁的可能也让他兴奋:“我——”下一秒钟,喉咙被那人扼紧,那根东西一下顶到最深,阿仁呜咽着去夹,精水一股股射进肚子。恍惚间听见老师似乎喊他名字。那人轻轻啧了一声,通话挂掉。

 

  这事于是就这么揭过。阿仁虽然哄人水平不高,但胜在颇为真诚,隔天他不出勤,一早起来给那个人做了早餐,还煮新鲜咖啡,趁他在睡,还把那人衣服仔仔细细地叠了一遍,态度很好。阿孝起来后神色如常,看到阿仁给他带了常看的报纸,还微微笑说多谢,全不似前夜那样挂着脸。这个人虽然个性麻烦,但好在脾气很好,隔夜后就不太记事,也从没翻旧账的前科。阿仁本来还有一点怵,看他全没有再计较的意思,就越想越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有很多优点的、很好的人。他隔着餐桌看男人文雅地吃一点东西,认认真真看报,接起电话时声音也不会大:你好,现在怎么样?多谢。就回去了。挂断前像羽毛拂落一粒尘似一样轻轻地说,再见。说话间眼睫垂下来,连隔着电话线听人说事,也一副认真神态。

  从警校到差馆,阿仁从没有见过谁是这样讲电话,不知不觉看得出神。阿孝挂了电话,看见他望着自己发呆,不太明白似的,冲他抿出一个有点困惑的笑。阿仁不好意思地坐直,忙岔开话问:“你昨晚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阿孝被问得愣下,低下头喝一口咖啡,过一阵才出声:“爸爸过世了。”

  阿仁霎时呆住,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开始絮絮地跟他交代:“我等下就要回去,可能这一阵……我昨天就想和你说,后面又怕你觉得烦。”

  他讲话时并不看向阿仁,好像真的在讲件跟阿仁无关的家事,只最后又有些落寞地笑下:“不好意思,你肯定不想理这些事吧?”

 

 

  02

 


  阿仁自己也不太晓得怎么就跟阿孝回去。他和倪坤没做过一天父子,更不要讲有什么情感基础,只是阿孝看起来实在伤心得很厉害,他把人塞进车之后又担心,巴巴地贴上去要送他回家。那人这时倒十足关切他在警察部的前程,讲万一让认识的人撞见怎么办啊,还叫阿仁不要勉强,自己没事的。阿仁说你别想这些了,跟他推推就就一番,最后莫名其妙跟他进家门。

  阿仁上个月调入刑事课,这月还要考察,家里身世的事虽然擦边瞒了好多年,但到底风险。跟阿孝回倪家是第一次,来往人多眼杂,他觉得紧张,干脆站在角落里不讲话。看那人在前面如鱼得水穿梭,又是讲电话又是签文件,也根本顾不上他,阿仁安静做透明人。过一阵男人瞧见阿仁在那盯鞋尖发呆,于是把人拎到房间要给他换正装。

  阿仁心里是盘好了一些话要跟阿孝讲,诸如生死有命云云,想要劝他不要太伤心。可男人一关上门就来脱他牛仔裤,跪在地板上用舌头把他舔吹一次,一张很漂亮的脸上还挂着弟弟喷的水,就抬起脸来跟他说:“你愿意和我回来,我好高兴。”他说这话时表情纯真得不得了,搞得阿仁什么话都不记得讲了。

  阿仁不晓得倪家怎样做白事,但男人好像相当清楚,有条不紊在操持事情。阿仁担心的事都没发生,一点他不愿意的事情都没有做。他只跟在阿孝旁边连轴转,往来的人虽然多,但也没人来专程问他是谁,见阿仁给男人点烟递水熟手,脸还挺酷,只当他是阿孝的马仔。

  这人安排丧事忙了一天,夜半起来还要和兄姐交替守灵。到凌晨四点,阿仁不想叫他起来,结果阿孝在沙发上翻个身就自动梦醒,惺忪看表,好似做事早就刻进这人本能,人还没太清醒就开始往外走,路过阿仁时还按按他脑袋,像和宠物间那种‘不用跟来’讯号,阿仁只好跟着他走。

  灵堂室温要低几度,纸扎龙凤绕灵台两侧,白烛香火烧了整夜。那人披件孝衣上去行香,在父亲遗照前出神,明明白天才换过鲜花,此刻柔软尖瓣又落到桌上。宽大衣袖里伸出一截细瘦的腕,男人捻了花瓣在指尖细看,又去翻供桌上父亲的曲谱,上面沾了点香灰,还幽幽一点烛火,也不晓得他想些什么,侧影一时很萧索。阿仁走到他近旁,正见他看的那页,花烛血浪,情凤痴凰:

 

  我半带惊惶

  怕驸马惜鸾凤配

  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怕他看多了要难过,阿仁赶紧把曲谱合上,见四下没人,又大起胆子牵他手腕,轻轻地和他说了几句话。阿孝似乎听得很认真,连眼睛一下也没眨一下地听他讲。安慰人的话说来说去毕竟也只是那些,男人眼睛大,睫毛根根分明而柔软,眼尾有些疲态,只一点,仍柔情万分。阿仁搜肠刮肚地和他说了一通,慢慢有些呆掉,不合时宜地想要吻他。

  那人看他望住自己走神,好像无论如何都感激他在这里一样,很温柔地笑了笑,烛火一晃,阿仁跟着心神摇曳,就听见哥哥说:

  “父亲死了,之后就是我。”

  阿仁的心没征兆地一沉,惊异于死亡在男人眼中的简单,除最古典的规律以外,没有任何含义。他顺着阿孝视线去看,父亲的遗体停在近旁,荧荧煌煌烛火,死人遗像隔幽冥与他冷望。阿仁看得不安,死亡的联想令他觉得不祥,像要将哥哥与死隔开一般把人拉近,他说:“你不要说这些事。”那人笑笑地摸一下他头发。

  阿仁有些烦闷,犹豫一下,手伸进男人丧服外衣,去弄他底下皮带。阿孝等着看他想做什么似的,没有作声,很好奇。阿仁就摸着他皮带扣闷头搞了半天,又去摸一摸他外披的丧服,全黑的一件,寡淡没有纹样,腰上松垮系着条同色系带,软软地挽了个随便的结,恐怕伸手拽拽就能散开。再往里面那件素服是用麻料,领口衣袖露出两寸白边,看起来整个人都很整洁端庄的。这个男生是太年轻,第一次交往哥哥这样的情人,脑袋里很容易就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心下焦躁亦不是假,他拧着眉看一眼男人的脸,又撇过脑袋去看那木头相框里的相,看着看着,阿仁竟恼火起来,忍无可忍似的,他揪住阿孝的衣襟一下把人拽低,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阿孝没怎么动,由着他用力亲了一下,又静静地看着阿仁,看见阿仁睁圆眼睛,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事,耳朵一点点烧红,没一会儿连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了,男人才慢条斯理问他:“你是不是想做?”

  安静了一会儿,阿仁问道:“行吗?”

  “在这里?”

  阿仁又问:“行吗?”

  男人拂起袖子,闲闲地看了一眼表,好像这是唯一的问题:“你天亮不是要回警局?”

  阿仁踟蹰地看看他,那系带很松散地挽出男人腰线轮廓,只有一点点,很好看的。他犹豫一下,伸手一勾,豁出去了似的:“你不想我回去,我就不回去。”薄薄的脸皮上,很是烧出一些不管不顾的春情。

  阿孝于是抿起嘴唇,温文地笑了下,他没讲好,也没讲不好。只是像要去满足阿仁一个很小的要求一样,眼睛带点水意地瞧着他,一手轻松挑开皮带扣,另只手柔情地去按阿仁的颈,手上不紧不慢地解着裤链,一边把人按到胯前。那根发红的性器顶开丧服衣料,从容地抵住了阿仁的嘴唇,“那舔湿一点。”他说。

  阿仁脸上很热,乖乖地趴上去张嘴把面前阴茎含湿,卷着舌头细细地给他舔。他有张很会给人吸鸡巴的嘴,很用情地把那根东西舔得水淋淋的,把人舔硬一点,又用脸颊蹭着去亲,像个还不太会吃冰淇淋的小孩一样,亲得鼻尖嘴唇又湿又红,弄得哪里都是,一副真的很喜欢的样子,一只手圈着那根鸡巴,脸都埋到哥哥胯前,还想要吃得更多。阿孝伸着手把住他一边耳朵,像揉一只喜欢扑腿的狗一样揉他脑袋,还叫弟弟吃得有些喘。阿仁很高兴,期期艾艾地往上去看,把他吸得更紧,卷着舌头叫那根东西抵进又深又热的地方。男人按着阿仁后脑不住去顶,一下叫底下这人顶出泪来,他似乎也清楚把人弄痛,低下头去看他怎么样,却看见弟弟一张春情荡漾的脸,嘴唇还乖乖地裹着他,眼睛一寸不移地看他怎样舒服,像讲把他顶坏也没事。

  阿孝伸手去抬他下颌,那东西在阿仁嘴里一点点退出,性器牵出丝丝缕缕水线,但那年轻男生好像什么也不要管了,追前身体又用嘴很轻地吸一下他前端,一半身体偎在他腿上,被眼泪浸透了的眼睛还要恋恋地看他。

  阿孝盯着他脸,揉着阿仁肩膀把人弄起来推到桌前,剥了长裤往下摸,阿仁身前那根鸡巴硬得厉害,被他弄几下就要叫,男人在他腿间摸到一手黏,那热软的肉缝里滑腻一片,手指插进去,还带出来饱饱的一汪水,“这么湿,”他讲:“很喜欢是吗?”而阿仁,阿仁像完全搞不清楚情状一样,赧然地笑笑,嗯了一声,还冲他点一点头。好像决意毋论好坏,自己什么都给他,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很动人心魄的一点纯。阿孝愣了一下,觉得这男生不知怎么就化成他手心里的一滩甜水,突然要从他指缝里黏黏糊糊地淌下去,他掩在丧服底下的阴茎去抵弟弟腿根,阿仁顺从地把他夹紧,很饱满有肉的腿,很紧实,沉甸甸要滴水的一根鸡巴把腿缝内侧的肉都挤开。阿仁很乖,像很受过色情训练一样并紧了腿让他插,那根东西在他腿间很快跳了一下。他湿得厉害,阿孝被他绞得叹了一声,抬腰去顶那只湿到泥泞的逼,鸡巴蹭进他软陷下去的肉缝里,阿仁弹动一下,抵得身后木桌一晃,满溢的烛泪飞快滴落下来。

  “别动啊。”男人扶稳他腰,好像笑了一声,手上施施然抬起阿仁一条腿,鸡巴很重地顶进那口逼里,一下顶出满腿津津的淫液,像干一口不断流蜜的泉眼似的,性器在里面插弄了好几下。阿仁搂着哥哥的脖子低低地喘,水液淌得他腿上有点痒,肉穴里倒饱胀得很满足,拧着腰忍不住送上去给哥哥干。他手伸到底下撩开那人过长的衣摆,交合处被顶出一圈潮热,黏软的肉壁紧紧箍着男人那根性器,两人都往那看了一眼,阿仁手指去分两瓣阴唇,软穴绵绵地吮了他一下。而男人目光只在上面停了一秒,像是觉得盯着那里看不太礼貌似的,很快转开去看其他地方,手还覆在上面给阿仁揉。

  阿仁觉得这人对待他时而矛盾得像对待女生,明明都能很随便地来舔弟弟私处,却还是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觉得不好意思。他忽然想,或许这人就是把他当成女生。这念头叫他吓了一跳,身下很重地吸了下,那人哼了一声,俯身把他抱得更近,严丝合缝地把人圈紧,那根东西退了一点又一下顶进了宫口。进到那样深的地方,小腹又酥又涨的,阿仁有一点怕,又舒服得厉害,一边吸得好紧一边又不住地想退,手肘去撑身后供桌,把上面东西弄得叮当零落。那死人的像被阿仁一下碰歪,又被那人伸手扶稳,阿仁偏头去看,直看进一对黑洞似的眼,“父亲死了,之后就是我”

  阿仁心下万分惊惧,一下抓紧这人衣襟,那人掐他脸侧要亲,一截软舌像给他舔逼那样操进嘴里,阿仁喘不上气,有些惶然,男人唇舌与他纠缠紧,阴穴里有些接近高潮似的痉挛。身前的手却被这人牵住了按在桌上,好像要与他在父亲面前结一个用血和伤口结成的誓盟一样,拷得死紧。男人今天比往常兴奋一些,那根东西硬的要死,在阿仁舒服的地方顶得很凶。好一会儿,阿仁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腹下软麻一股热意,过电似的,他忍不住,自己身下那根都没怎么摸过的东西翘在前面喷精,还爽得喷了一点尿,阿仁挣开了用手去挡,丝丝缕缕浊液已经喷到哥哥身上,半透明的白痕挂在丧服衣摆,像是纹了绣样上去一般。那人是快高潮,没有在意,宽袖里伸出消瘦的手来揉开弟弟的逼,一根阴茎退出来,湿润的龟头抵在阿仁腿根,孔眼一股股地喷精,射在阿仁还翕张着合不上的穴上,乱糟糟稠白的一滩。他看了一眼,扶着那根还连着精水的阴茎又慢慢挤进去。里面真热。阿仁想着他说的话,搂近他贴紧,忽然与他低喃:“……你是不是怕?”

  男人似乎失神,高潮后的眼皮泛粉,不太明白阿仁问他是怕什么。可不论什么,他只像要与阿仁约定终身一样,带着些悸动的,很勇敢地说:“我不怕。”阿仁似乎力竭,脸颊都沁了汗的,尽力地冲他笑笑,他与他贴得紧,自顾自说:“你不用怕,我会永远和你一起。”

 

 


  03

 


  天亮后阿仁还是先走,那人没有留他,倒是在他屁股里又射了一次,搞完之后整个人很清爽。在这事上阿仁很纵容他,就是不舒服也肯让他乱来,整个人还晕着就要跑回家换衣服回差馆。这天阿仁本来只用做案头工作,结果上头同事告假,阿仁被迫顶班外勤,快到三十度的天里在外面奔忙,他湿淋淋地跑了半个白天,回到车里才吹了一分钟冷气,口袋里又开始响。

  阿仁以为是陆sir,接起来才听见是阿孝。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和他讲下葬的时间,大概看他早上走得急,又问他几个小问题,忙不忙,吃没吃饭之类。阿仁低低地答他,好忙,今天好晒。那人果然担心他辛苦。看搭档师兄买完三明治回来,阿仁又忙忙地跟听筒对面讲,其实没什么啦,不要担心。你好不好?

  结果电话挂掉,隔壁从来不跟他聊天的师兄突然开口:“女朋友?”

  阿仁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私事,顿了一下:“嗯。”

  师兄把午饭分他,又讲:“我十月份结婚。”

  阿仁还没听师兄讲工作以外的事,于是很自然去揣测他意图:“那你是不是要请假?”其实他一个人也不要紧。

  一缕卷发遮住师兄的侧脸,他酷酷地讲:“不用。”

  阿仁恍然大悟,原来师兄问他私事,只是单纯想跟他说自己的私事,即使是师兄这样秘密的人,也会有想和人分享的心情。阿仁没有扫兴,绞尽脑汁想聊天话题:“恭喜你啊,她都是做警察?”

  “不是,做保险经纪。”

  保险经纪。阿仁啃着师兄给的三明治想:很好啊。不像他女朋友,做黑社会。

  这事情很难办。阿仁苦恼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办法,干脆不想。


  如若要说开天辟地初始,那是阿仁放学的一个下午,他正埋头爬几楼台阶回家,抬头时吓了一跳。那个人裤腿熨得笔直,衬衣很白,正站十一级台阶之上,逆着光的,看不清脸。

  那时他们住的地方很小,也没东西好偷,母亲在家做饭等他时总要开前门通风。阿仁看这陌生男生站在敞开门前,心里好像想到社会版块新闻,又或可能什么也没想,只是一下紧张,觉得危机,马上跑上去猛地推人一下。那人定定地站着,不晓得是反应慢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不躲,被他推得往后踉跄,阿仁近近地看他鼻翼皱下。是很漂亮的一个男生。

  这个人还高阿仁半个头,结果就这样给推到墙上,很有点可怜地问:“你干嘛推我?”

  阿仁被问得一呆,心想,我干嘛推他。

  而妈妈在这时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这男生一眼,就把人叫进来洗手吃饭。就像招待阿仁其他同学一样,连他姓名都不太关心,她只问他有没有和家人说不回家吃饭。而那个人谎也不会撒,闷了半天,讲:“没有。”阿仁都服了。

  但妈妈好像也只是问问,根本无所谓他,反正电视声音填满沉默空隙,那个人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跟阿仁一起收了碗筷就回家了。

  结果第二天,这人又完全一模一样地出现,妈妈又把他叫进来吃饭,又问他:“你有没有跟家里人讲?”

  完全是一模一样的问题,阿仁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好像把昨天完全重复过了一遍。

  而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生。他像对蹭饭很有准备一样,眼睛亮亮地说:“我讲过了。”

  妈妈似乎也愣住,哦了一声,没更多话讲。她那天夜班,给他们留了饭就要出门。阿仁终于有点着急了,他本能地不想和那个人直接说话,只好忙慌慌地喊了妈妈一声:难道这么大的一个问题,她看不见?

  但母亲真的不太上心,简直全没有把那人当一回事,只交代阿仁:“吃完你让他走就好了。”阿仁听到,头立刻有一点晕。上一次她讲完这句话,那只野猫在他们家窗台吃了七年饭。

  等回到餐桌,那人把碗呀筷子呀都摆得好好的,看阿仁过来了还冲他笑一笑。饭吃到一半,阿仁忍了又忍,终于问他:“你是谁啊?你到底为什么在我家?”

  那人终于想起他还没和阿仁好好讲过话,于是很真心地说:“你妈妈做饭真好吃。”

  阿仁额前沁出了一点汗。他马上想到,那只猫,肯定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天天来吃他家的饭。他紧张地说:“你不要天天来我家啊。”

  那人捧着碗呆了一下,说:“我不会天天来你家的。”

  阿仁不料他竟很好说话,于是就觉得,让他吃一点饭也没什么。他很记得妈妈说的话,一吃完饭就让那个人走。隔天放学回家,阿仁飞快地跑上楼看,门口空荡荡的,那人果真信守承诺,没有来。阿仁梦游一样进了家门,才想到他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

  等到下周四那个人再来,他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名字,阿孝讲完,像很期待他有听说过一样看着他。但阿仁只是紧跟着又问:“你家里没有人吗?没人给你做饭吗?”

  阿仁很快就发现阿孝像款电量紧缺的收音机,一次接收不到太多问题,凡事只能答四分之一:“我姐姐在家。”

  “你有姐姐?”

  “嗯,”那人眼睫垂下来,很楚楚动人地说:“我姐姐很好。”

  阿仁听完有点失落:“我也想要姐姐。”

  阿孝静静地看他,瞳孔里聚起一点蓝光,像盏能满足所有愿望的神灯似的,一张脸熠熠的,令人心神摇曳地亮起来:“那你想要哥哥吗?”

  阿仁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阿孝漂亮得有些女气的,明如秋水的一对眼,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他像拒绝陌生人给的一块蛋糕一样,马上摇了摇头。他这辈子,还只在生日时会吃一块蛋糕。

  “哦,哦……”阿孝完全没想过会这样,严重如情信被拒,失败勾引。他一下慌了神,口中念念的:“好,我知道了。没事,没关系。”

  接下来的一整晚,阿仁和他讲话,他都是这副无计可施又故作镇定的样子。

  就像阿仁过了很久才知道那只总来他家喵喵大叫的黑白猫,实际在外是枚叱咤风云的杀手一样,几乎过了一年,阿仁才真正能晓得那天阿孝到底在和他说什么事。

  那时候刚开始放暑假,阿仁已经有一点喜欢他这个来历不明的漂亮朋友了,总和他一起玩,在蝉鸣最响的时候出去吃冰,下雨了窝在房间听卡带。那一年翡翠台在放小鱼儿和花无缺,从中午十二点开始,加上广告,正好整播一个半钟。而阿孝也有自己的节奏,每天下午一点,雷打不动准时犯晕,要借阿仁的床睡午觉,于是每天有一小半集看不成。那天阿仁看完电视,回到房间,看阿孝蜷着身体睡作一团,衬衣底下露出一只软凹下去的腰窝,阿仁趴近去研究,这人是真的困极,浅浅的双眼皮已经困得睡成了三四层,皱皱的,有点好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阿孝呼吸浅浅地洒在他的鼻尖上,阿仁像不计划与他争夺氧气一样屏住呼吸,未及亲吻似已亲吻。

  这人睡久终于要动,醒来没防备看见人脸,他竟不怕,只倦倦地问阿仁:“怎么样?”

  “……嗯?”

  “小鱼儿。”

  “他没杀他,”阿仁说:“他救了他。”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是兄弟?”阿孝问。

  阿仁想了一下,说:“因为他喜欢和他在一起。”

  等这人起来,他们下楼吃凉粉,冰冰凉凉颤颤巍巍一碗,上面淋糖水,阿仁的那碗撒花生碎。老板端过来时突然说,你们两个长得像,像两兄弟。阿仁没作声,等她走了,才舔舔嘴唇上甜水,像讲不紧要的话一样对阿孝说,母亲前阵才看住他脸,对他讲‘你和他长得不怎么像’。

  阿仁说:“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长得像?”

  接着,他就看见面前这人吹皱春水似的蹙一点眉,有些犹豫,欲言又止。阿仁愣愣地看他放下手里的瓷调羹,面色变了又变,但转盼含情。一张脸在终于要讲出巨大秘密时忽然变得很动人。

  “因为你是我弟弟。”他说。

  脸长这么好看,搞得阿仁一下有些走神:“什么?”

  阿孝于是与他解释,用娓娓道来的口吻,仍是那种只讲四分之一的方式。他和阿仁细细地讲了一通,实际只是把同一件事颠来倒去地又讲了三遍:喏,就是这样,其实,我们是两兄弟。其实,我是你哥哥。这件事呢,就是这样确凿无疑,没得改。

  阿仁果然听得入神。这重要的秘密说完,见阿仁没有反应,阿孝有些满足和高兴的样子,对他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的?”

  但阿仁全没有领悟到这件事的庄重。等他回过神来时,树影在他们之间的桌板上流动,阿仁心中竟升起一些微妙的怨怼,甚至隐隐地酝成了一丝怒气:“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话一出口,那怒气在阿仁心里忽然狠戾地一撞,他丢了瓷勺,铛一声脆响,面前这人茫茫的面孔看他,全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发起脾气。那些年轻的情绪,在阿仁心里迅速成了一股急骤雨般难被理解的委屈,阿仁一站起来就要走,阿孝无措地放了碗,冰凉透亮的一碗还没怎么吃呢,就跟在他后面问他:“你要去哪里啊?”

  但阿仁没要去哪里,他有点生气地回头瞪他一眼,然后一下跑回了家。过了一会儿,那人拧他房门,阿仁躺在床上,一条被子歪歪扭扭卷住身体,明明是抵抗的姿态,但脸还是愿意冲着他。

  在这间阿仁长大的房间里,并没有很多阿仁自己的收藏品。他不是一个容易喜欢上很多东西的男生。

  阿孝坐他身旁,见他闷在那里,就和他说:“你是真的不喜欢我是你哥哥?”

  这话阿仁没答,他说,“所以妈妈一开始就知道,你也知道。”

  “不关她的事。”没任何迟疑,阿孝说:“只是我和你。”

  我和你。你和我。阿仁心中那股怒气忽然又横冲直撞起来,他一下坐起,质问道:“那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阿孝没被他这样厉声问过什么,一时有些愣住。于是,阿仁这时就看清楚,面前这人是真的被他凶到,看起来有些伤心,像春夜里落一点雨一样,有一点蓝,寂若无声地浸进阿仁的心里。那人很轻地讲:“因为你说你不想要我。”

  阿仁没有作声,连最后一点怒意也被淋湿。那把绿色风扇悠悠自转,吹得阿仁额前碎发都飞起来,要说他们哪里相像,或许眉骨还有一点。他有一些心事的时候,眉骨就像载着愁绪一起沉沉压着眼。

  阿孝叹一口气,他不明白阿仁的失落,阿仁的埋怨,阿仁心火如焚。他想要解释给他听,他与他是兄弟,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件可以抵达永远的事。他想他是忧虑关系异位,真心变形。这些在年轻小孩心中严重的事,他不是不懂。他于是安慰阿仁,注入所有可令人信服的魔法:“我和你什么都不会变。”

  而阿仁静静看他,指骨攥痛,心中竟不敢全信。力抵千钧那刻,阿仁轻轻吻了一下哥哥的脸颊,问他:“这样也不会变吗?”

 

 


  04

 


  给倪坤送葬那天,柯士甸道封住一半,送葬队伍长得看不到头。上面怕人闹事,派车停在街边值守。灵车经过时,沿街不少店铺都未开门面,天还太早,路边站着些面无表情的路人。阿仁看见其他人在,但没看见倪永孝,这人不是太愿意抛头露面的性格。

  听无线电讲广东道要人去看,阿仁留师兄守住自己过去,没新情况,他复机讲Area all clear,而后余光瞥见一抹银色,白刃似的光泽,车身衬得整条街都要暗一度。阿仁凭直觉去找,那人真在街角报亭前站着,臂弯搭件外衣,低头在读什么。

  阿仁走到近旁去看,见他这样认真,以为他读南华早报,结果这人在白翻中学生报纸,看豆腐块大小的武侠版块。盗贼杀手,大侠刺客,总不外乎是这样人物;情仇对立,黑白颠倒,又总不过是这样的故事。阿仁想到:这个位以后由他来坐。这时六点一刻,深蓝色清晨,他心里出奇寂静,只问他吃早餐没有。那人摇头,手指夹支未燃香烟,阿仁给他递火,男人衔烟凑近,火苗在风里挣动一下,阿仁用手心护好,见他睫毛垂下去,眼皮又多皱起来两层。眼睛大一些的人就有这样烦恼,起早没有睡够就会明显。

  那人吐出一口白烟,看他一眼,好似想与他说些什么。可最终不必说,不必问。阿仁想到那夜他来,问他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原来是哥哥的情恸尤切,罕见失态。阿仁偶尔还会梦见一些从前的事,哥哥和以前没有不同,似乎自己也是。我和你。难道长大就是我和你从此有了身份分别吗?他思忖。等哥哥吸完整支香烟,他们分开路走。

 

  会考完的夏天,阿仁在附近士多店看到招工,就走进去问是不是要人。那阵他还在抽条,吃很多也还是瘦,店主讲是体力活,竟不信他可以做。阿仁去搬了两趟货箱,就留了下来。开始他只搬货上货,后来另个伙计走了,他也要收银。店里客多货杂,从厨房调料到麻将牌都卖,但阿仁记忆力好,价格看一遍就不会错,也算干得过来。

  那阵阿仁中午过去,到晚上十点多才走。街市入夜后很乱,那天老板没来,他手里事情多,只低头看一眼计算器的时间,就看见一个穿花衬衫的家伙正抱着三条烟,从前门出去。

  饶是阿仁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光明正大偷东西的技术,他反应慢了半拍,追出去时看到那人走得很快,但很镇定,甚至有些高手风范。

  阿仁没想到这条街还有人敢来偷他,一时难以分辨这人是新来的还是真高手,但他也很冷静,目测了下距离和障碍物,气定神闲地拉下店里卷闸门,那人听见声响,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吓得拔腿就跑。但自中学起阿仁长跑就没有输过,短距离爆发更是杀气腾腾,连跨栏障碍跑都没有短板,上班两个月店里分文未失。那人被他追出一脑门汗,慌不择路推了街边两个垃圾桶要挡,但也于事无补,不多时就被阿仁追上,那股冲劲都来不及刹,两个人滚作一团,那人简直跟岸上的鱼没什么分别,很滑,按不住,七手八脚地在那里扑腾。阿仁看他还不死心,抓着人衣领就用脑门一砸。砰的一下。那人一整个眼冒金星的,是晕过去三秒,回过神来时只会呆呆地看阿仁的脸,终于安静。

  阿仁拿回了三条烟,但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时也被他搞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发懵,去看那个扒手。那人被他一头砸得很凶,缓过劲来,更是痛到眼里慢慢蓄了泪。阿仁眉毛一皱,语气特别严厉:“你不是吧?”

  那人没讲话,圆圆的鼻头不多时就由白转红,一边鼻孔血流如注,场面汹涌澎湃,那点鼻血飞快滚落嘴唇,滴到他那件花衬衫上。其实今日黄历说他不宜出门,但堂口大哥硬要他去搞烟。搞烟搞烟,最后搞成这样。傻强实在很中意他这件花衬衫。

  阿仁下手向来很有分寸,没料能一头把人砸成这样,见对面这人泫然欲泣的样子,觉得又荒唐又不忍。他犹豫一阵,口袋里抽出手帕,有点不情愿地给他,但语气已不由软和下来:“……是不是撞得你好痛啊?”

  那人还在难过心爱衬衫,惶然遭遇陌生关心,眼泪竟是一点一点地浸湿鼻梁。一张脸霎时凄惨万分。阿仁只能把人带回去请喝冰饮料。

  回到士多店前,一个西装男人在他卷闸门前面闲闲站着,身型很高大,阿仁看了两眼,给他开门。那人进去拿一副扑克牌,又结一盒万宝路,结账时挑眉看他:“身手这么好,怎么不考警校?”

 

  那阵时倪永孝不知道在忙什么,白天完全见不到人,到快午夜却有时间,时而会来接他放工回家。一见到他,阿仁一整天给人打工扯皮的气就全消了,那人就笑一笑,时而问他几个小问题,又或只是听他讲今天遇到的人和事,伸出手来揉一揉他额头,问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撞到哪里。那会儿阿仁正喜欢他喜欢得要死,根本听不进他说话,整个人全没有理性,把人拽近了就要亲,实在很动情。

  阿仁手忙脚乱飞快关店要和他回家,都把哥哥拽到门外了,又自己跑进去,问他怎么了又不说。那是一个脑袋很混乱的青春,阿仁情欲和胃口一样大,跟哥哥做过几次就食髓知味,还在太晚回家都会被母亲担心的年纪,就已经会在关店前给哥哥买安全套。那人其实不是很愿意和他在家里做,他母亲对他很好,于是到底避忌。长大到一起打游戏的借口都不好用了以后,男人连进他房间都顾虑。

  但妈妈那时和个西方男人交往,和他们不在一个时空,常常夜里喝酒,兴起做一大堆甜腻点心,不然就是对着电话一通大骂,同样爱恋到头脑发热,根本没有空看小孩是不是带男人回家睡觉。阿仁一把他藏进房间就压着亲,很急切,站着被哥哥用手玩高潮一次,整个身体才软下来,送着胯去磨男人阴茎,却被抱起来吃奶。青春期男生蜜色的身体,胸乳吃起来软软的,阿仁湿得厉害,还被哥哥吸得很难为情,搂着哥哥肩膀没一会儿就被吃得汗津津的,又被推着像小狗一样趴到床上敞开腿让哥哥舔穴。阿仁很爱叫,所以妈妈在家的时候他们总用这个姿势做,脸埋进枕头里声音要小很多,舔到软穴里一边痉挛一边喷水,阴茎干进去时会被夹得很舒服。

  哥哥有时也让阿仁骑一下脸,这年轻小孩不太受得了这个,半身趴在床头小心翼翼地去骑,其实兴奋得大腿都在抖,被哥哥按着屁股坐到脸上,软穴水淋淋地贴到哥哥脸上磨,阴蒂一蹭到哥哥很挺的鼻子上,嘴里就要绵绵地乱叫些好舒服好喜欢的话,整个人失了魂地去干哥哥的嘴,被舌头插进穴里了就只会乱颤,腰软成一捧春水似的,还要不清不楚地叫哥哥。原来他也知道不是和别人,是和哥哥在做。

  阿仁扶着性器从大腿间去看他脸,这视角里哥哥闭着眼的样子很温柔,眼皮上还有亮晶晶的水迹,睫毛湿得像流过泪一样,那截软舌正往他下身深红的缝隙里面舔,水声涟涟的,像小猫喝奶一样认真。阿仁看得好心动,喜欢得不得了,激动得全身都红了,只会送着软逼去吻哥哥的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高潮,反应过来时是一手黏,低头看一眼,精液喷了自己一身,一缕一缕的,都沾到哥哥脸上。阿仁整个脑袋都烧到一塌糊涂了,还记得用干净的手摸哥哥的脸,嘴里说爱他,求他明天不要走,被哥哥抱进怀里操的时候脑筋也不转,还问哥哥能不能做他女朋友,和他结婚行吗,可以吗,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最过分时还要哥哥射在里面,捂着肚皮问能不能给他生小孩,还像小兽那样很黏人地来舔哥哥的脸,全没有廉耻地央求他答应。

  那时阿仁有没有二十岁?就想要给哥哥生小孩。肯定被哥哥揉着胸亲乳房时就在想吧,脑袋里全是这样的事,汗津津地和哥哥贴到一起,去尝哥哥脸上自己体液的味道,其实心里根本就在高兴哥哥尝起来像是他的东西。即便是阿孝也时而因此心惊,觉得恐怖,一个人真的可以喜欢另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步,这不是比哥哥和弟弟交缠一起还要不正常吗?

  好多次阿孝白天醒来都想问这男生还记不记得自己讲过什么,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阿仁的脑袋好像根本没有记事情的功能,他一想到哥哥,整个人就飘飘然的,讲过的话也转头就忘,前一晚还在求哥哥做他女朋友,起来后就没心没肺地问他想不想吃他妈妈做的点心。阿孝都被他搞糊涂了,和自己哥哥说过这样的话,真的不会觉得脸红吗?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清楚到底哪些话可以当真,哪些话只是阿仁和他说说而已。

  不过这样的时期没有持续很久。过了两年,长大一点以后,阿仁就不会再这样乱说话了。他总算长出一些是非和廉耻,不再像从前一样热恋高烧,也不太好意思像以前那样黏人,一点正事也不干,恨不得从早到晚跟人在床上厮混。只是有时阿仁看向哥哥,一颗心还会和那时一样,总要猛地漏跳一拍,仿佛阿仁青春期混乱的遗迹,也永远在哥哥身上留下了部分。

  在阿仁的一生之中,那段时间都算不上是什么明朗的日子,天光成日灰白,风吹过报架上的头版,五十年不变,美丽新香港。可收银机都无的士多,究竟如何能敌过街角灯火通明的七仔,他未尝没有前途未卜的惘然。而在那时,那样寂寥的夜晚里,看到哥哥的身影从街对面走来,阿仁也是真的觉得,只要是和这个人,就怎么样都可以。在瓦数很低的灯泡下吻到嘴唇湿漉,也算和哥哥相濡以沫。

  后来那家士多店还是关门,阿仁又陆陆续续找了几份工,陆启昌知道以后来找他,说他有个师弟店里正招人,从前也做警察,薪水开得很高,还是日结,还可以只上半天,这样他就有时间准备警校考试。阿仁心想这得是什么工作,这么好,就拿着他给的地址去找,看第一眼时就想,做咖啡总没有搬货辛苦。

  但他走进去看,发现里面人都不少,往来穿梭都是些穿黑白裙装的女生。门边座位正坐着个穿鸳鸯袜的男人,那人上上下下把他细细打量了一遍:“是不是来见工?”

  阿仁点点头。那人又问:“你可不可以穿裙?”

  “我可以拖地,”阿仁说:“也可以搬货。”

  “这里不招人拖地,也不招人搬货。”黄志诚说:“陆启昌没跟你说?”

  阿仁还没有做好要穿女仆裙做咖啡的打算:“听说你从前也是阿sir,怎么现在这样折堕?”

  黄志诚说:“你以后就知道,做阿sir其实还不如做女仆。”

  这话后来还时常在阿仁脑海里回响。

  不过那阵时阿仁也没有别的事做,虽然他搞不懂为什么连男生也要穿裙子,但他想搬货和穿裙都不过揾食而已,心情一下变得坦然。阿仁骨架不算大,女生的衣裙也很多可以穿,被店里的姐姐当玩具一样玩了一下,就连过膝袜都穿好了去学做咖啡。

  阿仁很聪明,记东西快,服务态度也好,但他从士多店带回来坏习惯,总是记不得要对每一个客人笑。他眼睛很亮,没心情笑时就很明显,看起来脸又臭又凶,简直是咖啡厅的一道奇观。有阵傻强过来探望他,还说被他切过的蛋糕都变得难吃了,但阿仁只管够钟收工,还要看书,没有时间精进这方面业务。

  出于奇怪心理,这件事阿仁连傻强都可以告诉,但始终不好意思和阿孝说。那人追问过他,又几次看见他大腿上面被长袜勒出红印,担心得不得了,阿仁才吞吞吐吐告诉他。

  阿孝要来店里看他的下午,阿仁紧张得喝水都打嗝,玻璃门每被推开一次他都吓得要命。那身裙装腰收得很紧,阿仁背过身喘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时发现阿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就站在他面前,抿着嘴看他一眼,就低下头去看饮料单。阿仁提着一口气看他,哥哥这天穿身浅色西服,衬出很光彩照人的一张脸,过一阵发现阿仁还在直勾勾盯着他,这人才清咳一下,要点斋啡。

  也不知道阿仁是反应过来了还是没有,上半身体都快趴到蛋糕柜上面,还在那里软绵绵地问他要不要糖,要不要加奶。都不要吗?那要不要吃蛋糕?也不要吗?语调拖得慢慢的,简直像往满杯的咖啡里小心翼翼地挤一捧奶油。隔壁女生听到动静,瞪大眼睛看他,几乎目睹一个男生灵魂出窍的瞬间。

  有个同事看不过眼,跑过去讲,“永仁,你朋友?”

  阿仁这才从泡泡里惊醒,惊慌失措地说:“什么女朋友?我什么时候说是我女朋友了,你不要乱说。”演技很不好,一对红红的耳朵完全把他出卖了。

  而哥哥就在那里低着眼睛看鞋尖,好像这一番话已经超脱了他的理解范围,他就干脆站在一边,文静地等阿仁回来和他说话,结完账就在角落的位置里等阿仁端咖啡给他。真是有教养的一个人,直到最后也没有打扰阿仁做事,只待了半个多小时就离开了。

  大概是阿仁一整天的服务态度都太好,看到每一个人都笑得很甜蜜的,遇到故意为难他的客人,他也全没有发现一样,很有耐心地讲,噢,那怎么办啊,给你换这个好吗。脸还红红的,反应都比平常慢半拍,讲话时带一点点鼻音,连“你不喜欢就不要喝啊”这样的话都念得像是倒蜜糖。这十分不正常,终于引起黄志诚注意,把人拉到冷气底下足足吹了十分钟脑袋,才开始盘问他:“你跟倪永孝很熟?”

  “啊?”

  他决定换一个说法:“你和倪永孝是什么关系?”

  阿仁听他直叫那人大名,不知怎么,竟然不高兴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志诚认真地说:“他是黑社会,你知不知道?”

  阿仁眉毛一拧,脸上的笑一下就没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没有根据的话你不要乱说。”

  黄志诚见他冥顽不灵成这样,语气很严肃:“你自己去问就知道了。我劝你不要再跟他有来往,做我们这一行从来都是不能和客人走太近的。你听见没有?我是为你好。”

  三伏天里,阿仁一下就上了火:“那我不做了。”

  “你说什么?”

  “我不做了啊,”阿仁说着,鼻尖都抬高了一寸:“你不是说不能跟客人走太近吗?那我不做了。”

  黄志诚看他厉害成这样,一下也沉不住气了,真的来揪他耳朵骂他:“那你差人也不要做了,警校也不要考了,你也去做黑社会,你去跟黑社会过一辈子好了。”

  阿仁脸都气红了,简直要跟他扭打成一团,讲:“那又怎么样啊!没条例说差人和黑社会不能做朋友吧?”

  话虽如此,阿仁到最后也没能撂下围裙不干。晚上收工时间,阿仁打扫完工作台就可以走。而门前风铃轻轻响了一下,阿仁正想讲打烊了,就看见阿孝推门进来。他晓得哥哥是来接自己回去,还是故意跑前问他要喝什么,而哥哥看一眼柜台里最后一份蛋糕,说要这个。阿仁问他是要打包吗,那人点一点头,“带回去给我弟弟。”

  阿仁想到他在等就觉得雀跃,飞快地换了衣服出来找他,那人拎一只蛋糕盒站在灯下,很清丽的一道身影,边缘一圈月白的光晕。阿仁小跑过去,问他是不是等久了,那人还有些恍惚,似乎没能适应弟弟又变回了男生一样,很迷茫地笑一笑。

  阿仁不由地跟着他也笑起来,却又想起黄志诚的话来,问他:“你家是不是做黑社会的啊?”

  男人愣了一下,又嗯了一声,轻轻地问他:“会让你为难吗?”他其实知道阿仁在考警校,但在他内心深处,似乎始终不觉得弟弟要做的事情会是什么严重问题。

  而阿仁,阿仁又能觉得有什么问题呢?即便是当差,在那时对他而言也和打其他工没什么分别,而谈到黑社会,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形象,也只是他的好朋友傻强而已。

  阿仁对命运全没有那些洞若观火的聪明,那时他拿一份冲咖啡的薪水,心里就只想着要给那人买对新拖鞋,这一天和昨天与前天没有什么分别,阿仁的脚步还是轻飘飘的,心里全没有烦恼,还在问他:“做黑社会是不是很赚钱?”就像他昨天还问他为什么身上总是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一样,哪怕世界危在旦夕,千年近在咫尺,只要阿仁是和哥哥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脑袋里装的,也都只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05

 


  之后时间一下过得很快。父亲过身以后,阿孝事多变忙,不能和他消磨夏天。十月份,师兄给他塞了一把喜糖,阿仁才想到他真的很久没见倪永孝,罕见连电话来往都无。人家做保险经纪连结婚都有时间,他情人却电话都没有时间复一个。很古怪。以前也没这样过。有一日他路过报亭,见到上面头版,些许时日没有往来,原来那人背地里飞黄腾达,搞到某某委员名号,还要到罗湖揾地起楼做生意。这两年刑事课也在查他,他想收声过河,也算正常。阿仁想。

  那天刑事课收到份匿名录像,没走邮寄,夹进餐厅外送纸袋里连那天外卖一起送来。他和同事去点播放,声道只有杂讯,听不清话音,但视角极近。画面里那人身影模糊,半张脸,一双手,正拿住眼镜。阿仁心下一沉,那是阿孝。

  陆启昌同样认出,叫同事分析声道。画面里那人微微笑下,只半张脸也十足惑人。阿仁回放两次,读了两遍,心下无比镇定。

  傍晚收工,路过人声鼎沸排挡时阿仁打了个电话。那边没接,响满挂断。他很有耐心地又打一通,那人抿唇又看了一眼,像是时间只够他好好思考一番该怎么办,又没有接。阿仁看着街对面那个人,一下有些上火,执着地又拨一遍,等到耐心几乎耗尽,对面男人似乎没了吃宵夜胃口,终于来按接听。

  阿仁已经有一点生气了,手提拨通一秒,他真的想问你到底什么意思。结果竟是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瓮声瓮气地讲:“我能不能和你见一下。”话一出口,心中居然酸楚,阿仁吓了一跳。

  那人说好。没问时间,没问地点,只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挂掉前对听筒认真说句:再见。阿仁埋头往家走,几乎被这通没头没尾电话搞到失重,连迎面有人走来都没注意,很结实地和人撞了下肩。阿仁回头,那人没有。

  黑夹克,牛仔裤,撞上瞬间他瞥见那人夸张墨镜下的半张脸,正很不羁地嚼块泡泡糖。阿仁觉得熟悉,走过整条街后他终于想起:那人警号4927,叫刘建明。

 


  隔日政协委员倪永孝遇刺新闻见报,枪手下落不明,CID同事说的时间离阿仁从排挡走开不过半小时,附近居民听见枪响报案。阿仁查几家医院,都没有看起来可疑的凌晨送诊记录。早间新闻到十一点还在循环播放,阿仁转台看了两遍,那人伤势一点没说,倒是因为时机微妙,于是被疑在给后续民建联拉票铺垫,说不定是以血换势,作秀来的。到傍晚电视没新消息,香港连热门话题都换一轮,只留给倪永孝一小行字在画幅底端滚动,阿仁看着那人姓名,心悬了整日,终于在巷尾扶着墙开始干呕。

  隔天那人亦全无音讯,只他姐姐出面答复谢谢关心,姐弟两个一脉相承,都是事只说四分之一的人。电视里云里雾里说一通,似乎是很有道理的话,阿仁都没怎么听懂。

  到第三日,电视滚播都不再放枪击新闻,第一现场也已解封,阿仁路过时看到地面一点暗红印记,已落了尘,有些模糊。阿仁知道再过两天,油污就会把它覆盖,再过半月,这地头没有人会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再过一年呢?说不定都再没有人知道倪永孝的名字。这天他抓犯打坏了两张脸,回差馆审又接到投诉,被陆sir叫到办公室训一通。不过陈永仁已经想好了,如果明天再没消息,他就去倪家找他。要是他不在倪家,那他就去别的地方找他。但要是他不在香港呢?

 

  于是这日楼道灯坏,他在漆黑而漫长的甬道里上行,因为下了决心,所以心如明镜止水。可开门后映入眼底的却是一点蓝,窗户没关,半扇夜色照进来,那人指尖一点猩红,正倚着窗吸烟。

  阿仁有些怔住,一颗失序的心还全然没有回笼,直直走过去看他哪里受伤,只在腰上按到一点纱布轮廓。看到阿孝吃痛似地拧眉,他才恢复一半语言功能,还是哑然:“你,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你说要见我?”阿孝好像是想逗他一下,但看弟弟抓着他手,整个人愣愣的,问他是不是很痛,还有没有哪里打坏,他只好和他说不要多想。

  “……你看到是谁开枪没有?”

  男人没答,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摸他头发,摸着摸着从他头发里摸出一缕枯草,狼狈得像从不知哪里滚了一圈才回来似的,他一时失笑:“你怎么搞的?”

  阿仁脑袋里乱乱的,全没有玩笑的心情,“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话冲口而出又后悔,觉得像是责备,于是与他商量:“你这段时间别再出去了……行吗?”

  “可这不是我的错啊,”阿孝叹口气说:“又不是我找人开的枪。”

  阿仁嗅见他领口上混杂着药水和皂荚的气味,闻起来有些清苦,他想起那盒录像,开口时声音艰涩:“那天你和他说佛的那个人,你别信他了。”

  那人熄烟的手一顿。

  “他在拍你。”阿仁说。送来刑事课的带子不是家用机拍的,视角很近,色彩老旧,像七八年前流入香港的苏制针孔,冷战遗留产物,画面远没有现在的日系录像设备稳定,但胜在足够隐蔽。八几年做间谍工作还要专门教怎么用,但现在已经不太常见。摄像里男人没说什么,分析出来也没有能用的东西,只怕还有其他录像。

  “不要说了,阿仁。”男人的目光变得微妙,好像全不能理解弟弟在想什么。

  “他要害你。”

  阿孝低下头,从烟盒里磕出一支新的香烟。“……我知道了。”他说。

  “开枪的人和他有没有关系?”

  “阿仁。”

  “你是不是要走?”阿仁问:“加拿大?什么时候?”

  “……”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阿孝神色有些复杂:“你觉不觉得,知道少一点,对你会比较好?”还伸手想把人拉近到拥抱距离,拽几下,阿仁没动。

  阿仁全没有接受这样的说法,他等了一阵,亦终于明白这些问题阿孝都不会回答。拎起容易放低难。阿仁他一想到录像里男人咬字绵绵,款款有情:拎起容易,放低难。他心里就觉得沮丧,以至忧郁,“那个人……你跟他很好?”明明自己都觉得不应该再说那盒录像的事,却还在追问:“这些事你和他说都不和我说?”问完自己都很丧气,陈永仁,你是警察啊。

  阿孝听清他无厘头迁怒,脑海里不知想到什么,像觉得很荒诞似的笑了一下,“一个伙计而已,我和他说的……你在想什么?我又不会丢下你不管。”

  过了会儿,阿仁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阿孝也跟着静了一阵。纵使他是蕙质兰心的情人,再讲话时也有了百口莫辩般的磕绊:“我要走肯定会和你说啊,而且我也,我怎么会留下你一个人……你生气了?”

  阿仁觉得赤裸,就不再想和他说话,把人撂下闷头往浴室走。那人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好像一下又回到十年以前,那个什么都不会变的夏天。等阿仁再出来时看到那人已经回了卧室,正靠在床头闭着眼休息,看起来有些倦意。边柜上留了两板抗生素,大概吃了药累极。

  阿仁坐过去帮他摘掉眼镜,明明还很别扭,还是问他:“是不是很痛?”

  阿孝嗯一声,抬起眼皮看他。阿仁想叫他睡,却无计可施,只能任他审视。“你真觉得我会留下你一个人走?”那人声音听起来是真困惑。

  “我怎么知道?”阿仁说着,马上想出新证据:“你什么也不说,喔,现在连电话也不打给我。”

  阿孝很受冲击似的:“就算我……我肯定会和你一起啊?我怎么会丢下你?我一个人能去哪里?”

  过了一阵,阿仁说:“因为我们始终是两兄弟,对吧?”

  阿孝难得哑口无言,他没有应付这样情景的经验,不知应当说是还是否,又或干脆模糊。而阿仁,阿仁已经不等回复,自顾自窸窸窣窣一阵躺好,在被子里小小地叹息一声。男人有些没缓过神来,下意识把人揽过来要抱,而阿仁整个人全没有了抵抗,也没有了所谓,像只他想怎么样都好了的猫一样,一截软软的腰很随便地给他抱。

  有关于阿仁的事,阿孝很少觉得复杂。只有这一次,他全不清楚这事在他弟弟阿仁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影响。他在阿仁这边待到十月下旬,权当养伤,看阿仁照旧到点上班,有时很晚回来,有时够钟收工,正常如普通上班族,只是话少一些,时而走神。受伤以后他精力不行,睡得很早,朦胧间觉察阿仁的手在他枪伤上很轻地流连。过一阵那年轻男生就要过来贴他,鼻尖埋进他锁骨之间位置,犬科动物确认存在般地乱闻,很没意义地嗅嗅,亲一亲他喉结,摸摸他随便什么地方。阿孝被他弄醒,问他今天是不是忙,阿仁说没有。

  “那这么晚……都两点钟。”

  “去看电影。”

  “……午夜场?”他开始觉得他对阿仁其实知之甚少,他知道他认识了新的人,有了新手枪,要换新帽徽,恐怕不久连警衔也有变。可对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却并不了解。

  阿仁嗯一声,手在他伤口上逡巡。阿孝只让他看过一次,左肋以下,是贯穿伤,创口干净而深刻。自那以后他总在夜里感到细密的触碰。这样的伤口要三周以后方能拆线,再等四周才可能真正愈合,三个月后他不再感到幻觉般的隐痛,人是擅长适应等动物,再过半年,幸运的话,或许他也会偶尔忘记中枪的事实,只在腰侧被牵动时才遥遥想起。可对于阿仁而言,这伤口似乎永远新鲜。他将无从得知之于他的弟弟阿仁,他其实真的死过一次。在这年轻人的心中,死亡就是他在某刻起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漫长而漆黑的甬道里,阿仁也有一瞬如卸下重担般的松快,他想哪怕他不在香港,或是此世,死也不过是一个异域的概念,只要他不在这里,他就去找他。

 

  枪响的那天是十四号。阿仁清楚记得那是黄昏时分,那人走进差馆,说他是来配合做笔录的,一时间所有人手上的事都停下,那人尾音在空气里化开,声音轻得像从美梦里来。阿仁带他往口供室走,从七点一刻起,做完笔录时是十点,他出来时阿仁已经离开。

  十一点十四分,枪开始响。砰,砰。他多开一枪。砰。子弹嵌入肉中闷响。他确信手足的忠心应当配上一颗郑重的子弹。尖哨随即撕破街巷。差人来得比预料中更快,却只有一个人,晦暗中阿孝看见那人帽檐下的面孔被明暗割裂,是全无意外的冷静。

  “倪永孝,”那人开口。黑洞的枪口和似曾相识的眼。他一字一顿:“放低枪。”

  “阿仁。”他叫他名字,轻轻摇头。

  子弹从脑后射穿那人头骨,像钉子穿过湿木。漆黑的血如裂纹般在颈后蜿蜒,是终于扑通坠倒,如一声怦然的心跳。

  阿孝想起来,多年以前,他在琛身边见过这个人。

  阿仁嘴唇开合,像是情初伊始的嗫嚅,迟疑,告白犹豫。他向他走近,想要听清,终于听见阿仁在说,快走。

 

 

 

  06 尾声

 

  案件的内部认定程序走了一年,期间换了三位督察,经历两次口头聆讯,一次档案调取错误。人事调动,制度更迭,阿仁也跟着换了一次帽徽。一九九七年秋,卷宗终于封入纸箱,没有人再关心那晚的六枚子弹。阿仁跟陆sir忙完最后一个大案,总算够格把辞呈放他桌上。陆启昌觉得可惜,到阿仁回来收拾桌子时还想留他,还说要给他介绍工作。太热心肠的一个好人。阿仁箱子一抱就跑了。

  那个冬天阿仁无事可做,黄志诚听说他很有空,就来找他写小说。九二年尾他的咖啡厅总算倒闭,不久就沦落到做小报编辑,听说还要靠前同事接济。阿仁看他手里头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折堕,觉得这都可以,自己未尝不行。

  他做什么事都很勤力,过两个星期就把小说带到咖啡馆给黄志诚看,那家伙一目十行飞快翻完,问他:“然后呢?”

  “没有然后。”

  “那你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

  阿仁都习惯了,“你不要就算了啊。”他说。手要去收稿纸。

  黄志诚见他十年如一日朽木不可雕,只好叹一口气,点拨道:“既然他从恶人谷里来,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死在一个好人手上?”

  阿仁一呆:“他为什么要死在一个好人手上?”

  “他不一定要死,但他不能什么都没失去。”黄志诚说:“如果他是一个剑客,那他至少应该失去他的手。如果他有一把好刀,那他应该要死在最好的刀下。”

  “可他既不是剑客,也没有一把好刀。”阿仁说:“他只是下山,而山下很多危险,他只好去交一个朋友。”

  黄志诚和他鸡同鸭讲,还要劝他。阿仁老老实实听,其实心里觉得他有点麻烦,不太想理他了。没一会儿接到电话,就一下有了借口跑掉。玻璃窗外,他看阿仁大步流星,脚步飞快,不多时就跑到了街对面和他哥汇合。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后来那个小说果然什么都没投中,不过倒是被收进一家中学生报纸里,编进时事评论后面,也终于有了一块小小的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