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者之爱

他弟弟爱他。痴人之爱,愚者之爱。

  安德烈斯总是起得更早的那个。

  但塞尔吉奥一直知道在他沉睡的早晨,安德烈斯都做些什么:他会一边整理睡衣一边走下床去,在等咖啡煮好的间隙里去洗漱,他刮胡子的时候从不关水龙头,任凭长久的水流声把隔壁的塞尔吉奥吵醒,而他弟弟早已放弃了对他抱怨。塞尔吉奥做过很多被水流淹没的梦,梦中安德烈斯笑看着他沉入水中。之后安德烈斯会打开电视机,开始做早餐,每个早上都是这样,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早上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逃窜流亡的东京,他听新闻,偶尔也看一些节目,安德烈斯讨厌没完没了的侦探连续剧,但他喜欢什么,塞尔吉奥并不知道。

  那个早上安德烈斯做了煎鳕鱼,咖啡杯压住了他们抢劫黄金的计划,临近安德烈斯出门的时间塞尔吉奥才起床,为了嘱咐他回来时带洗涤剂与糕点。他哥哥穿了墨绿色丝绒西装,袖口四颗纽扣,格纹领带打得非常优雅,十三小时后塞尔吉奥将在电视机上看到他哥哥,同样穿着这么一身衣服,被警察按在鸡尾酒酒吧满是碎玻璃的地上。再过一会儿,他才会知道安德烈斯又一次为爱情彻底心碎。

  真正重要的事件往往来得最晚也被记忆扭曲得最模糊。被警察按倒在地的安德烈斯没有笑,但他是连房间里刚死了一个人都会漫不经心继续微笑的人,镜头聚焦在他的脸上,塞尔吉奥却觉得他在他哥哥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到。

  那是安德烈斯唯一一次入狱,罪名是破坏他人财物。塞尔吉奥冷静地回到他上一次行窃的现场,用酒精擦遍了整个前厅。他想象他哥哥是如何潜入珠宝展示柜后的暗门,用红酒杯盛着那颗举世瞩目的穆塞耶夫红钻,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开。这样的想象令塞尔吉奥平静,仿佛爱情从未将蠢行带到安德烈斯身上。

  这甚至不是安德烈斯第一次被妻子抛弃。他哥哥的第二段婚姻在一个二流酒吧结束,妻子告诉他她再也无法忍受三个月换一次护照的日子。那时安德烈斯刚为他们的生活在马德里买了一栋房子,但他没有告诉她,两个月前是为了惊喜,而那个晚上是因为他想要一个女人纯粹爱他而非爱一种生活。

  他有了一栋空房子,因为太寂寞,他给塞尔吉奥寄了很多印有异国风景的明信片,三番两次打电话邀请他来马德里同住:“你应该来,弟弟,来看看我的房子,来看看我。”

  爱情摧毁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塞尔吉奥在马德里的头两天,安德烈斯的房子甚至没有连入国家电网。他们在黑暗中共享一瓶橙汁,谈论了十二场完美的抢劫却避而不提一个女人的离开,月光映照进来,塞尔吉奥看见他明亮得仿佛有泪的眼睛。

  他对情感的下意识控制令他最终没有拥抱安德烈斯。第二天早上他在国家能源局填了六份表格、偷了两张证件,以确保整个电力体系能在周日正常工作,把他的哥哥带向光明。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时看见安德烈斯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了,他们大笑着拥抱,开始庆祝他们耗费的每一度电。塞尔吉奥给他表演他是怎么模仿局长的巴拿马口音下令的,他说那是他演技最烂的一次,说他准备开始祈祷明天他们发现真相时不会停了这个片区的电。安德烈斯整个晚上都为此笑个不停,他用刚含了酒的嘴唇亲吻他弟弟的脸颊,在电视节目的伴奏下他们跳舞,他们说一些疯狂的计划,塞尔吉奥用五十欧元面值的纸币为他折了一个纸房子,给他看一个梦如何成型,而安德烈斯只是看着他的手指,那么专注。

  塞尔吉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那天晚上他用尽全部力气使安德烈斯快乐,他用他的笨拙、他局促而紧张的声音、他的红蓝条纹睡衣与童年的那些医院绯闻来逗他发笑,像一个无所适从的青春期男孩拼命使自己成为全世界最好笑的人,但他确实是成功的,安德烈斯喜欢他每一个紧绷的停顿和奇怪的笑话,他在他每一个逗号后面发出大笑,后半夜里他便无忧无虑地坠入梦中。爱情的隐痛似乎被他遗忘在了他弟弟的掌心。

  在安德烈斯为心碎所困的几个月里,塞尔吉奥把他的哥哥当作猫来养。甜食、阳光和美丽的皮毛是必要的,流感、过敏与往事是应该避免的,他抢劫铸币厂的计划吸引了安德烈斯全部的注意力,而他只关注安德烈斯的营养、情绪与眼睛里复燃的光亮。他总是从书页上方窥视安德烈斯,确定他真的睡着以后才在写有情诗的那页折下一角,这是冒进的,他却希望安德烈斯能够发现。

  他把那本诗集放在了安德烈斯放咖啡杯的地方,他哥哥甚至没有察觉到那里多了一本书,在他觉得安全的区域,他是那样迟钝不自知。久而久之书本的硬质封面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交叠的圆形咖啡渍,在安德烈斯不在的那些夜晚,他长久地回忆童年时安德烈斯告诉他的那些用咖啡渍占卜的故事,这令他无端联想自己的命运。

  他想纵使每一回合有细微的差异或位移,但整体结构牢不可破,这似乎关于血缘,但更关乎于他爱的安德烈斯·德弗诺约萨的天性,他是否爱一个人,他如何爱一个人,仅仅取决于他该死的心。而这涉及了塞尔吉奥不能掌控的领域。

  安德烈斯如此喜爱人世一切快乐,那心碎的阴霾没有笼罩他太久,塞尔吉奥知道三月份时他在普拉多博物馆认识了一个女老师,一如往常,他又一次贸然地坠入了黄金般的爱河,全然忘却疼痛。

  “我会想你、会想你讲的每一个笑话,你真的要走吗,塞尔吉奥?你知道你可以一直住下去吧?”

  他走的时候安德烈斯的右手带着力度按在他的后颈,他们额头相抵,塞尔吉奥看得见他眼中的失落。

  当一个预备犯罪分子的难处就在这里,塞尔吉奥没有任何借口:他没有工作,没有要修读的学位,没有一个迫切需要接种的疫苗,他要离开这栋房子仅仅因为他必须离开、他必须逃离安德烈斯的爱情不然他真的会死在他的幸福里,他的理性要求他诚恳接纳他血亲手足的又一次挚爱,而他不能够……这很卑鄙,但他真的不能忍受别人在他面前吻他的猫。

  他告诉安德烈斯他应该走了。没有任何前因,而安德烈斯也不感到困惑,仿佛他也觉得当一个房子住进新的人,自然就应该有一个旧的人从后门离开。

  “记得给我打电话,好吗?”安德烈斯说。他吻了他的脸颊:“让我知道你过得好。”

  “当然。”塞尔吉奥偏过头,嘴唇轻轻压了一下安德烈斯的左耳,构成一个未完成时态的亲吻。

  他当然没有再给他打电话。他明白他哥哥在说这些话时是极真诚和极坦率的,但他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够为他由衷的幸福感到高兴。

  婚礼那天他还是去了。塞尔吉奥参与他每一场婚礼,了解他每一次爱情,他看他哥哥每一次都有如新手般撞上爱的枪口,最后被流弹打得体无完肤。当同一件事第三次发生时他没有想过会发生第四次,就像他也没有想过还会发生第五次。他五次相信爱,爱并没有好好对他,但安德烈斯似乎也一直并不觉得失落。

  塞尔吉奥最终还是去了那个被安德烈斯砸得稀碎的鸡尾酒酒吧,仓促的报道里没有说他是怎样把心中的残迹移植到了现实,他跟随着他在监控录像中看到的身影,指尖擦过琳琅的酒杯,他仍不能理解安德烈斯的为什么那么做:如果他想复仇,那些子弹不该射向一堆玻璃。塔蒂亚娜离开后,他的哥哥甚至向窗外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计程车已经离开。

  他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忍受。用爱来解释反常是愚人的方法,他不喜欢这样。他在那家鸡尾酒酒吧呆到很晚,起身离开时失手打碎一只杯子,玻璃坠地的刹那他仿佛看到了安德烈斯在他面前被人按倒在地,他是那样不在乎而又那样深切地、深切地伤心着,塞尔吉奥感觉自己才是被按倒在地的那一个。

  安德烈斯最后一次从狱中拨来电话时是这么说的:“我想你。我想见你。塞尔吉奥,你会来接我吗?”他已经习惯每一次破碎的爱情背后有人会接住他。电话这端塞尔吉奥取下眼镜,疲惫地回答:“当然。”

  他哥哥喜欢在一个句子里重复强调他的感情与渴望,仿佛一次呼唤不够蛊惑人心,还需另一次来直达灵魂:来看看我的房子,塞尔吉奥,来看看我。我想你,我想你讲的每一个笑话,塞尔吉奥,我想见你。弟弟,你在吗,你在听吗?他会重申两遍爱意,两遍想念,好像他有两颗心脏可以盛放两倍的感情。

  那从狱中回到新德里的157公里,塞尔吉奥一言不发。安德烈斯试图和他聊他从狱卒身上摸来的一块手表,聊他在狱中认识的新朋友,聊那栋白色的纸房子,他甚至妥协了,试图与他弟弟聊起抛弃了他的女人(那是一次很烂的尝试),但塞尔吉奥不说话。

  塞尔吉奥想第五次与第一次没有任何不同,他理应像第一次那样对他哥哥每一次活跃气氛的尝试报以微笑、报以肯定:我在听,是的,你该睡一会儿,你想吃点东西吗?安德烈斯。你睡着了吗?安德烈斯?

  但这一次塞尔吉奥不想说话。他无法形容心中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不喜欢这样,他无法像第一次那样对他。

  安德烈斯感到挫败。157公里真的是很长的一段路,如果你的旅伴一言不发,你也很快会开始生气,即使他的车载CD里放满了你喜欢的歌,即使他带上了香烟、酒精、圣奥诺弗那家你爱吃的糕点和你喜欢的全部东西——可你还是会飞快地因为他的沉默而生气,仅仅因为他不认同你的所作所为。

  那甚至是一场单人辩论赛,他试图告诉塞尔吉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那里的光线他不喜欢,那杯尼格罗尼太难喝,他的妻子与儿子一起离开,他的爱情又一次背弃他。

  “塞尔吉奥,我用一生去追求爱,那对我太重要了,我请求你理解爱,理解我的爱。”

  他的弟弟听完这眼含热泪、慷慨激昂的总结,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双攥紧了方向盘的手暴起青筋,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加速撞烂前面那辆载重四十吨的油罐车。他仍旧沉默,仍然生气,安德烈斯只觉得他的弟弟的难搞程度居然是随年岁渐长的,小时候用一幅素描风景画就能哄好的脾气,现在似乎得送他整个卢浮宫。安德烈斯叹了一口气,放开全部力气躺靠在椅背上,他为自己最后辩护了一句:“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心。”

  接着,在对抢劫卢浮宫的构想里,安德烈斯陷入梦中,就此消停。

  塞尔吉奥想:他怎么会觉得他不理解爱?他说的全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塞尔吉奥完全了解爱,爱的危险,爱不可控,爱如何让人心甘情愿身陷险境——这一切他何止理解,他深陷其中。塞尔吉奥知道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他并不需要爱五个人就能知道这一切。

  他哥哥的呼吸逐渐平缓,塞尔吉奥把车停在了路边,公路两旁是大片的麦田,他推开车门点了一支烟。在无数激荡的情感中他试图找寻恐惧。他理应恐惧,恐惧自己的爱,或恐惧安德烈斯的死。可他发现他没有这样的情感。他与安德烈斯是流着一样血的人,那在医院呆着的漫长十年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们是拥抱爱的人,因此他们都有着确凿的死亡:为爱献身殒命是他与安德烈斯的唯一命运。

  再回到车上时,安德烈斯已经醒了。他眯着眼睛看塞尔吉奥——那时他还不是柏林,而塞尔吉奥也不是教授,他并不经常有意控制自己疲惫的流露。他会烦躁,会觉得苦闷,睡眠少于六个小时就会觉得头疼,安德烈斯同样在他们度过的每一个早上观察他的弟弟,在他喝第一口咖啡时就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安德烈斯看着他眼里的疲态,忽然间,他那颗自大的灵魂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我真的让他很苦恼”。

  这甚至是个很浅的念头,尚且未达到自省的层次。它仅仅停留在事实层面,就已经让安德烈斯错愕。

  他伸手扳过塞尔吉奥的脸,他弟弟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这是充满新发现的一天,安德烈斯第一次观察到塞尔吉奥的紧张,这也让他很困惑。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紧张的,他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靠近塞尔吉奥,安德烈斯几乎能感受到他下颔微微的鼓动:这里暗藏了一次吞咽反应,而他敏感、谨慎的弟弟决定抑止它。

  安德烈斯把鼻尖埋进他的衣领,轻触他的喉结,而一次未能抑止住的吞咽暴露了他手足兄弟的脆弱,安德烈斯说:“你抽烟了。”

  塞尔吉奥彻底失语,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点了头。

  他哥哥笑了。笑意抵达眼角,甚至见不到傲慢。他退开一点,却没有松手,仍带着婚戒的手指屈起,哄骗似地蹭了蹭他弟弟的下巴,又摸摸他的鬓角,塞尔吉奥那习惯不剃净的胡子下面仍然是柔软的皮肉,皮肉底下是着青紫的血管,而在血管里面,流淌的是与他一样的混杂着爱情与欲念的滚烫血液。

  那是一个极珍贵的脆弱时刻,他当然会趁虚而入。眼睛对上眼睛,安德烈斯说:“别再生我的气了。”

  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动弹,塞尔吉奥仓皇地点了头。

  于是安德烈斯放开了他,塞尔吉奥疑心他放开的是一个他不喜欢的秘密。在后半的旅程里安德烈斯没有再尝试挑起任何一个话题,他数着塞尔吉奥手表指针跳动的声音,又开始做起卢浮宫的梦。

  在这种沉默的睡眠中,塞尔吉奥更加确定他的哥哥真是一个残忍的人,他可以轻易挑起了一颗心,又决定置之不理。他把他放在一边,放在一个远没有梦境重要的位置,塞尔吉奥明知自己这怨愤不可理喻可他无法控制,他对他不好,他那样残忍,他对他竟然那样残忍,他不看他了,他为什么不看他了?塞尔吉奥觉得难过,他甚至觉得委屈。酸涩的情感拴上千斤的锚,在他心中无底的黑暗海域不断下沉:安德烈斯,安德烈斯,安德烈斯。

  但这辆车终于还是驶向了目的地。

     —

  塞尔吉奥被水流声吵醒。

  在安德烈斯不在的几个月里,他独自享用每一个安静的早晨。而此时他闭着眼听他哥哥轻快的脚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浴室走向厨房,他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出一整个意大利家庭在客厅里用餐的假象,还有他刮胡子时永远不记得要关的水流。当这一切重新充斥这栋房子,塞尔吉奥才意识到他如此思念。

  但这熟悉的嘈杂偏偏带来了莫大的孤独。塞尔吉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用窗帘遮住了所有阳光可能进来的地方,于是此刻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光亮,只有细碎的水声钻入他的感官。

  突然间,他感到他的心正被一块方正、漆黑、难见边际的巨石压住,他艰难地用口腔呼吸,疼痛灌入喉咙,在黑暗中他听见安德烈斯把水龙头关掉,几秒的寂静,恐慌瞬间占领了塞尔吉奥的脑海,他想安德烈斯再过一会儿会打开电视机,一切会好起来。他会好起来。

  但安德烈斯没有。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听到电视台冰冷的新闻播报,但安德烈斯没有打开电视机,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唯有寂静在蔓延。塞尔吉奥感到湿冷的死亡触碰了他的鼻尖。

  在强烈的恐惧里,塞尔吉奥忽然间意识到,原来从始至终普罗米修斯带来的都只是黑暗的概念。他哥哥的重新出现恰恰提醒着他孤独,他无法再忍受任何一个孤身一人的日子。

  他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尝试爬起,但那巨石将他钉死在这张床上,前所未有的恐慌让塞尔吉奥大汗淋漓,他不受控制地开始猜测昨天他把安德烈斯带回这个房子,是否只是记忆为了让孤独更舒适而撒下的弥天大谎。这可能性让他痛哭不已,泪水浸湿了枕头,无穷无尽的悲伤淹没他,这一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重新听到了安德烈斯的脚步声。

  心上那块巨石顿然瓦解。塞尔吉奥立刻翻身下床,他几乎顾不上戴好眼镜,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踩着拖鞋,他跌跌撞撞地跑去用力拉开门,终于确认他哥哥就那样平静地站在客厅中央,他回过头看他时脸上甚至带着一无所知的诧异。

  安德烈斯快步向他走来,像在确认一本书的好坏一样把他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你看起来很糟。怎么了?塞尔吉奥?”

  塞尔吉奥抱住了他。安德烈斯听见了他接近发疯的心跳声,他慢慢拍着他弟弟的后背,事实上许多年过去,当初那个瘦弱得甚至打不过一丛灌木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一点,但他还是抚摸着他汗湿的发尾,认真地告诉他没事了。也许又是一个关于父亲的噩梦,也许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恐慌发作,安德烈斯不知道原因,只是知道他如此需要安慰。安德烈斯第一次目睹一个人如此深的惊慌,那近乎失魂落魄的神情,令他无法作出任何猜测。

  他们只是安静地拥抱。过了很久,塞尔吉奥打破沉默:“……我以为我没有把你带回来。”

  他试图为这个唐突的拥抱做结案陈词,但安德烈斯只是轻轻摸着他的头顶,仿佛没有接收到关于结束的任何信号。

  “那不是真的,我一直在这里。”他说。

  他哥哥话语里确切的信号让他放松了警惕,误以为这是一个可以遣散所有对感情的森严守卫的瞬间:“你不能……你不能在早上出门,接着突然决定砸一间酒吧……然后五个月后才回来。”

  “我以为那杯尼格罗尼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他还在开玩笑。

  “……你不能那样对我,别再那样对我。”他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块巨石,那块漆黑、沉重、仿佛无垠宇宙般的石头:“安德烈斯。”

  安德烈斯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那个拥抱是在安德烈斯呓语般的重复中结束的,他请求甚至哀求,但“他不知道”是安德烈斯唯一的答案。塞尔吉奥最后狼狈地推开他,接着,越过安德烈的肩膀,他看见那本诗集被摊开在桌上。

  偏偏在这样一个早上。

  安德烈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说:“你知道靠那个是追不到女孩的吧?”

  他碰了碰塞尔吉奥湿透的衣领:“Hermanito,你该洗个澡。”

     —

  最开始总是一些触碰。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诱引、调情,眼睛并不直接看向眼睛,而是仿若出神般看向下唇,极良善的微笑,铺天盖地的柔情。

  “男人和女人总是这么开始。”安德烈斯收回手:“当对的人出现,每个动作都会像是本能。”

  塞尔吉奥蜷起手指。思虑在他心中累积,他开始怀疑安德烈斯发现他惊天的秘密。

  恰如安德烈斯的指导:最开始总是一些触碰。

  他碰他的耳朵,手指穿过头发,漫不经心地揉一下他的后脑。他会在谈话中这么做,因为一些短促的句子,但更多时候触碰来得唐突,他毫无征兆地丢下勺子,只为了像拍一只小狗一样拍拍他的脸,安德烈斯总眯起眼审视他的反应,如若他微笑,他会表现得比他更开心。

  一开始他没有想太多,他太清楚安德烈斯是需要肢体接触的那种人,他需要一些无意义的抚弄,需要脸颊的亲吻,就像他需要爱与呼吸。

  但塞尔吉奥可以肯定,这些日渐增多的触碰中有了别的东西。他相信这种直觉甚于逻辑,他的哥哥太了解自己的魅力,同时又对自己的控制抵达了极精确的境界,他用眼神不偏不倚地传达爱意,也确保每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知道他的不悦。

  他在触碰与眼神中慷慨地给予信息,人们从中得知他的爱、他的关切与冰冷,他指尖触碰过的区域,几乎不存在误读的空间。马丁·巴洛特在这种触碰下生活十年,从未有一刻误解其中暗含情人之爱,安德烈斯永远掌控着他的界限,确保一切是清晰而残忍的。

  塞尔吉奥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思绪缠成死结,他确信那些突如其来的触碰之中,有他未能反应过来的情意。

  情意。塞尔吉奥反复确认他推算出的信息:是情意。他几乎是惊恐地面对这答案。

  他是否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又是如何发现,是那天早上的拥抱,他失态的请求,还是那些甚至并非出自他手的情诗?可没有责备或鄙夷,这情意是他兄长诱他出洞的陷阱吗?他诱捕他,抑或是……他也爱他。

  每一个可能性都惊心动魄,思虑疯狂生长,像房子里的红纸鹤般越积越多。安德烈斯触碰,他退守,在没有确切的概率以前,他无法拥有平静的睡眠。而安德烈斯放任他的古怪,似乎心照不宣这有一场寂静的战争。

  很多个日月以后的某天,安德烈斯醒来,看到湿透的纸鹤如血般塞住了洗手池的下水口,他无法再忍受,对着塞尔吉奥的房门大喊:“你应该知道我们不能请清洁工吧?”

  房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安德烈斯怒气冲天地找出橡胶手套,把堵在水管里的纸鹤清理干净,整个房子充斥他的抱怨,他后知后觉塞尔吉奥一言不发。

  敲门三下,“塞尔吉奥?”

  他不再确认,推门而入。室内宛如凶案现场,每个角落都是红色纸鹤,安德烈斯怜悯地看向被子下勉强探出一点的脑袋,他想他确实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爱使得折磨这个年轻而聪明的男人变得易如反掌。

  他弟弟爱他。痴人之爱,愚者之爱。

  安德烈斯一步步踩过他弟弟的纸鹤,心中怀有莫大的同情。

  最初的怀疑发生在那辆车上,他碰了他的脸,塞尔吉奥屏住呼吸。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他过于成熟的弟弟以近似溺爱的态度对待他:每一次失败的爱背后他都出现,仿佛他是一株脆弱的植物,离开人类陪伴便不能成活。这种怀疑令他找到往日的许多证据,许多他本以为毫无因果关系的事件开始互联,他的弟弟会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机的光亮直到夜晚两点,而他会知道这个是因为那天他与普拉多博物馆的女老师约会晚归。

  他凝视这种因果链条下的无望的爱,凝视这种触碰下他弟弟永远的惊慌。他心中填满叹息。塞尔吉奥,塞尔吉奥,他的弟弟。

  塞尔吉奥听着他脚步声渐近,无法呼吸。他与马丁·巴洛特是同一命运的可怜之人:他太爱他了。

  安德烈斯从被子里翻出他,像翻出一只残破的小熊。塞尔吉奥与他对视,相信同样的残忍也将降临他。他握住他哥哥睡袍的一角,等待坠落。

  “去爱别的人。”安德烈斯说。

  “我会去爱别的人。”塞尔吉奥点头。

  “别再抱任何希望。”

  “我不会再抱任何希望。”

  “你应该明白怎么做。”

  “我会搬走。”

  “你不应该再爱我。”

  塞尔吉奥顺从地、疼痛地开口:“我不会……”

  安德烈斯等待他的承诺,但却直直看进了他的眼睛,他从未在塞尔吉奥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明明坠落得那么深,却仍怀有如此强烈的、可悲的、不可解又无法熄灭的渴盼与期待,仿佛他握住的睡袍一角,足以救他出深渊。

  他很难过,彻头彻尾地心碎,身临绝境般的伤心,可他是棋手,是在所有棋子倒下前无法失去期待的弈者,最后一秒仍确信能起死回生是他的本质,在开始爱以前就存在的天性。

  他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他从未距离爱如此近,他问安德烈斯:“是因为我不该爱你吗?哥哥。”

  他很少如此称呼安德烈斯,每一次这样的称谓都让他恍惚自己缺少爱的资格。

  安德烈斯认真地想了一下,答道:“是因为我不爱你,至少不是情人之爱。我不希望你爱一个无法回以爱的人,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因为你不爱我?”

  “只是因为我不爱你。”安德烈斯笑起来。

  “为什么?”

  安德烈斯看着他。

  “为什么不考虑爱我?”塞尔吉奥再次问:“是因为我是你弟弟吗?”

  安德烈斯摸了摸他的脸:“别问这么任性的问题,塞尔吉奥。”

  但他不可避免地开始思考这提问。他的弟弟局促、紧张,时刻带着箭在弦上的压力感,但不可否认他充满魅力,那魅力的来源极其古怪:当你看到他聪明、俊美、对内在世界持有强大而流畅的掌控,你自然爱他。可当他当他被逼进绝路,当他感到除祈祷以外绝无其他生还可能,当他失态、颤抖、眼中含着绝望的泪水,你将遭遇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蛊惑。

  “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会爱你?”安德烈斯作了一个残忍的类比:“我甚至不爱马丁,他就不是我弟弟,你很清楚这个。”

  “我更好。”

  “什么?”

  “我比他更好。”塞尔吉奥轻轻握住他哥哥的手。

  这本是一个诱引的时刻。安德烈斯困惑地看着他,他是调情的天才,他明白当体感、听觉与情绪抵达一种融洽,人会比以往更容易爱人。这就是一个极其融洽的时刻,极佳的诱引总是出现于此时,塞尔吉奥不会放过它。

  “听起来真好。”安德烈斯说:“但如果你是更好的那个,又为什么要哭?”

  他屈起食指,轻轻贴在塞尔吉奥的右眼下,他的弟弟仿佛疼痛般合上眼皮,一滴眼泪顺着下睫滴落下来,被安德烈斯完整接住。

  他把它抹在了塞尔吉奥脸上。

  他的弟弟初探爱河,就走到了那么深又那么远的地方。他是业余爱者,尚不清楚诸多原理,安德烈斯怜悯地看着他因满是泪水而明亮的眼睛,他试图理解他弟弟的逻辑:“如果你是最好的,是班上的第一名,那我的爱理应给你,你是这样认为吗?”

  “……你会吗?”他弟弟问得近乎天真:“如果我是最好的。”

  安德烈斯又笑起来:“我不会因为谁更好而爱谁,爱总是突发事件。”

  “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

  “不可引导?”

  “不可引导。”

  “……那它会消失吗?”他握住他哥哥的手,慢慢覆盖在他剧烈跳动的心上。

  安德烈斯看着他。恍然间意识到了这仍是他弟弟,爱并未改变他的本能,一个棋手永远等待绝地反击的天性。多么固执,明知不可为,明知不可解。

  多么固执。

  直到此刻,安德烈斯仍不认为血亲相爱是一种错误。事实上他会考虑塞尔吉奥的每一个荒谬构想,愿意给予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能毫不犹豫地为塞尔吉奥而死,子弹来临的时候他会挡在他前面。面对他弟弟剧烈的心碎,如果安德烈斯能够控制,他是愿意给予他爱的,情人之爱,爱人之爱。

  他的弟弟仍仰躺着床上,眼中含泪地看他,急促地呼吸让他看起来像某种濒死的鸟类。他脆弱暴露着自己,安德烈斯感受着掌心下的跳动,恍惚感到自己坐在祭坛:他确信这里有一种奉献,一种牺牲,如果他决定咬断他的脖子,塞尔吉奥不会有任何怨言。

  安德烈斯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能给予他什么。

  那些关于纸张、关于璀璨黄金的冒险?事实上那些计划那么美丽,他又那么聪明,许多人会陪他的。他并非任务的充分必要条件。

  他俯下身去。

  一条至多活个三年五载的命?这确实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但考虑到赫尔默氏肌病,他又对那珍贵持有一种谨慎。

  他的鼻尖蹭了蹭塞尔吉奥的脸。开心一点,他想。

  一些关切,一些感情,抑或是某些美好体验?也许在爱以外,他其实还可以给他很多可控的东西,比如一个他爱着的人的吻。

  他缓慢地舔吻着他弟弟紧抿着的嘴唇,他劝慰一般地吻着,塞尔吉奥在他手下颤抖,似乎将因这个吻而灰飞烟灭。这取悦了安德烈斯,他慢慢舔进他的口腔,舌尖勾引着他的,像第一次教他跳舞那样耐心、温和。他是哥哥,是年长的那一个,他游刃有余,教他如何周旋,教他如何享受吻而非在吻到来时如此忍耐。塞尔吉奥无力抵御,只能伸手抱他,欲望在他们之间生长,某种预示告知塞尔吉奥,这最终不会只是一个吻。

  “……这是施舍吗?”他在唇舌短暂分开的间隙中问。

  “事实上,这是给予。”安德烈斯问:“不喜欢吗?”

  塞尔吉奥绝望地问:“可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安德烈斯思考了一下:“我当然爱你,只是并非以你希望的形式。”

  “总之不是爱。”

  “真贪婪。”塞尔吉奥钻牛角尖般的总结让他笑起来:“依赖,习惯,安全感,还有吻。这几乎等于爱了,塞尔吉奥,我和你甚至有着比情人更多的东西。”

  这就是他弟弟,对失控有着病态的恐惧,他不相信世间有无理由的给予与恩赐,他需要逻辑,需要答案,在得到合理解释以前永远无法停止思考。安德烈斯慢慢地摸着他的头发,像哄一只紧张的小狗。

  “享受它,Hermanito,只是去享受它。”

  “可它毕竟不是爱,对吗?它那么像爱,可你和我都知道它不是。”塞尔吉奥说:“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你不应该吻他。”

  这种讨论开始让安德烈斯厌烦了,他问:“也许吻了以后我会爱你。在吻以前,没有人知道谜底。难道你不想试试吗?”

  终于,因果论的冷艳与美丽让塞尔吉奥迟疑了。

  “如果你不想要,”安德烈斯想了想,摘下了手上的婚戒,塞到他弟弟的手里,“把它丢到地上,我会停下。”

  塞尔吉奥知道这只是年长者漫不经心的取笑,是某种傲慢,他明知道他不会舍得停下,看看他多么渴望:当婚戒落入他手中,安德烈斯便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他所有逃生的可能。

  安德烈斯把手伸进他睡衣底下,很温柔地摸着他的腰腹,冰凉的手指缓慢攀上他的胸口,他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灵巧从睡衣里解开塞尔吉奥的扣子,并毫不掩饰这种熟练,仿佛期待以此激怒他。

  可他弟弟始终以赤子的纯情注视他,他隐忍地接受他的触碰,像接受刀尖滑过他的皮肤,他全盘接受安德烈斯带来的疼痛、心碎与毁灭。

  他眼中的迷恋令安德烈斯迟滞了片刻。他想这对于他而言,与对于塞尔吉奥而言,必然是不同的意义,他可以巧言令色将这早上发生的一切以轻佻的概念揭过,但对于他弟弟而言,此刻发生的一切似乎正以一分一秒的单位被记录成了永恒。

  他忽然觉得自己会后悔。

  手下仍慢吞吞地撩拨着他年轻的弟弟,不轻不重地说些关于他身材的玩笑话,终于,安德烈斯不得不承认:这有些骑虎难下。

  他的弟弟如此信任他,如同一扇敞开的门般欢迎他做任何事,塞尔吉奥如此相信他会好好对他——他当然会,他当然会,但也许并不能到他希望的程度。安德烈斯承认他以轻慢的态度开始了这一切,他不是太有道德感的人,所以他仍然会从这种轻慢中得到快乐,可当一个人轻慢,一个人郑重,这里必然产生一节差错,被爱得更多的那个人有资格享用这差错带来的优越,可安德烈斯无法站在这节差错上俯视他的弟弟。他就是不能。

  连那个婚戒中隐含的无意识的轻侮都令他开始后悔。他知道塞尔吉奥不喜欢它,可现在他让他攥得那么紧,紧得几乎可怜。

  他慢慢握住了他弟弟的手。

  “当我碰你,你也应该碰我。”安德烈斯拉他起来,慢腾腾地指责着:“别干躺着。我还以为我是个拿钱办事的妓女。”

  塞尔吉奥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凑前吻他,他仅有的几次约会并不足以让他有能力应付这个他期待了一生的人。他解开安德烈斯的睡袍,慢慢沿着脖子往下亲吻,安德烈斯,安德烈斯,安德烈斯。他这样想着,将他哥哥压倒在床上。

  前戏绵长得几乎烦人。安德烈斯忍受着他欣赏甚于渴望的舔吻,当这种狗啃世界上唯一的骨头的耐心吻法进行到他的小腿时,安德烈斯必须要问了:“你和男的做过吗?”

  空气中有个微妙的停顿,他弟弟极诚实道:“没有。”

  那真好。安德烈斯想。他本打算继续忍受,但塞尔吉奥看向他的目光实在太热烈,令他不得不回答道:“……我也没有。”

  刹那间他们都意识到了某个问题,塞尔吉奥的手与吻都彻底停住了。

  “在我的床头,”安德烈斯比划了一下:“……柜子里。去拿过来。”

  他们有极其赧然的一秒钟对视,真正让他们产生这种不可言的难为情的并非那些没有准备好的安全套,而是当“去拿过来”被脱口而出,年长者对掌控权的出让便成为一种既定的允诺。塞尔吉奥不确定是什么让安德烈斯放弃他的控制欲,或许这关于怜悯,也有可能仅仅是他足够强大、美丽,他精密的控制发自心底,并不需要以与他弟弟的情事来证明。

  安德烈斯躺在他弟弟的床上,这一切的荒谬围绕着他,他忽然又想起塞尔吉奥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考虑爱塞尔吉奥?

  这个问题被他思考着,几次重新落回“如果他不是他的弟弟”这样的假设,像是西西弗斯推石,石头终究落回同一位置。可安德烈斯忽然觉得这样的假设是虚伪的,这种假设恰恰是唯一的阻碍。他爱塞尔吉奥,那是他的弟弟,这事实是因果链上唯一的真实,推翻真实来讨论爱,才是对爱的辱没。

  他不以情人之爱来对待塞尔吉奥,仅仅因为他从未如此考虑过,而非有任何身份构成任何阻碍。事实上他此刻感到他会是一个好的情人,如果他可以活得再久一点,也许他会找出在依赖、习惯、性爱与亲吻以外,构成情人之爱的究竟是什么。

  塞尔吉奥回来时,看到他哥哥懒散而优雅地躺在他床上,若有所思地摆弄着一只纸鹤。这种出神的姿态令他迷恋,他低下头吻他,他哥哥慢慢把手伸进他的睡裤里,让他发出像是闹猫一样的叫声。安德烈斯为此笑了一下,他就这么一边笑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帮他戴好安全套。塞尔吉奥为这种温柔与从容情动不已。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句子,带着润滑剂扩张的水声很响,他握住安德烈斯的性器,试图用快感为他缓解扩张的不适。

  塞尔吉奥猜想安德烈斯有些难为情,于是只是轻轻地问他会不舒服吗、告诉他很快就好,不断地在他的眼睛、脸颊落下亲吻。他反复确认着他哥哥的接受程度,仿佛那个在情事上更有经验的并非安德烈斯。安德烈斯没有经历过如此琐碎的情人,他甚至会问他累不累,但看进塞尔吉奥专注的眼睛,他又咽下抱怨,只是抬手遮住眼睛。

  他想他弟弟确实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安德烈斯攥着一只纸鹤,仍有多根手指在他体内抽送,他颤抖地射在他弟弟手里,伦理与意义一瞬间灰飞烟灭,塞尔吉奥俯身用鼻子推开他挡住眼睛的手,一边亲他一边亲昵地问他是否可以进去,这种磨人的请求一直持续到得到许可。

  安德烈斯向来是在床上放得开的人。可塞尔吉奥用整理蛛丝一般的耐心对待他,那种过量的爱、珍视与欣赏甚至能让一个病态的自恋者觉得难堪,他想他在某个人心中处于一个太高、太神圣的地位,甚至高于他在他自己心中的位置。

  塞尔吉奥。他想,他的弟弟。

  为什么是他得到了这样的爱?

  房间里充斥着肉体冲撞的声音与男人的呻吟,安德烈斯像一把折叠椅般被折起,腿向两边分得很开,他被他弟弟抱入怀中,极为贴近的姿势,方便任何亲吻,进也可以进得很深。安德烈斯被这种过度照顾的性爱折磨得精疲力竭,汗液沾湿他的眼睫,他终于忍无可忍推开塞尔吉奥的脸,确认了这种非人的耐心与温柔是他弟弟恶劣的玩笑,令他无法对他拆开第三个安全套说出任何恶毒的言语。

  他脱力地挂在塞尔吉奥身上,疲惫而畅快淋漓,他拍拍年轻男人的背,示意他放下他。他弟弟缠着他亲了一会儿,才收拾着被体液弄脏的被子去浴室。

  于是,在一片昏沉中,安德烈斯听到浴室里的水流声,绵延不绝,仿佛永不停止。原来这么吵,他想。他一直苦捱着阵阵袭来的睡意,一直到塞尔吉奥带着毛巾试图帮他擦身。安德烈斯从没有为任何人如此做过,也没有任何人为他这么做过,这种被照顾令他觉得古怪。

  “你说你会搬走。”

  安德烈斯懒懒地开口,男人果不其然僵住,在一场情事过后,这不算是一个好的话题。他抬起腿,踩住他弟弟的手腕,没有任何意义地推了推。

  “要不要搬去我房间?”他说着,困意只能支撑他摆出微不足道的理由:“那里听不到那么大的水声。”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理由本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