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祝福至爱人无恙

《朱丽叶与梁山伯》(2000)
他与她其实是真的曾构建过一个家的:女人。男人。老人。柔软婴孩。家。如今Jordan企图将这个家偷天换日成家家酒的家,任意时空都能存续,没有风雨能够摧毁,一无所有也够坚固,凭借笑脸即可开门,嘴角幅度必须夸张。他想和她住进这样的家。
本文属于 香港电影同人 系列:
  1. 没有男人的女人们
  2. 阳春白雪
  3. 衾翻红浪效绸缪
  4. 训狗
  5.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6. 愿祝福至爱人无恙 (本文)
  7. 醉梦昏不醒

  他怀疑Judy正跟他冷战。

  筷勺挑出,盖按回餐盒,严丝合缝不让剩汤有倾洒余地,她好安静,塑料窸窣响声也仅持续一秒,外卖袋长边在她手指上翻挽了刹那就打上结实的结。Jordan觑她神情,等待她注意力从粥店食盒上转移,可女人目光繁忙,从他腿上的医院用餐板移开,又如雀般跃向床头柜上的空可乐瓶,张口,无言,拎起瓶子往垃圾桶里放,看见黑色垃圾袋里赫然又是两个可乐空瓶。Jordan偏过头望她,近乎期待:女人细细弯弯的眉毛皱起,可乐空瓶发生撞击,情绪或有片刻升起,而最终仍与柳叶眉一起平复。

  他等她念他,像她念她阿公。或许他也是等她骂他,像她骂与她曾亲近的某某。但她只讲:“走了。”

  他确定Judy正跟他冷战。

  Jordan想跟她讲几句话。但闷闷又觉无话可讲,一点点潜入医院粗糙被单,他讲:“噢。”

  Judy拎起外卖就走,Jordan看她背影。大概是酒楼咨客习惯,女人收拾吃完的外卖也像打包一样认真,背影如来到时一样整洁端正,那个样子好像正要去探望另一个病人。这个念头让Jordan心忽然惊跳。饭前快速吸空的碳酸饮料在胃里与咸粥一起翻腾,鼻腔泛酸,舌根发苦,他大叫:“护士,我唔舒服啊!”

  护士来检查他脑后,讲没有问题。他说他无端觉得好冻,心里边也飘飘没有着落,要不要量下血压更好。护士骂他痴线。他讲:“是真嘅。帮我量下啦,不然半夜出事你有好大责任。”执着闹到对方真的帮他量血压,一切正常。对方不再理他,走到走廊了还在跟同事说他鸡婆,但再走远一点,连骂声都听不见。病房重新清净冷落。

  Jordan真的觉得好冻,棉被整个卷在身上也未缓解。酸楚,空荡,受冷落得难过。翻来转去,起身想找手提电话,去翻皮衣,每个口袋都翻得朝天也没找到,大概早就掉落舞厅某处,空空口袋亦昭示他心知肚明的现实,是他先背弃,是他先放手:触碰,承诺,钥匙串上的永恒笑脸。家。他让她等了整晚。

  “喂,我唔舒服啊!”他大喊,按铃,翻滚,吵得天翻地覆。

  医生赶来,病友侧目。冰凉听诊器就要触碰胸骨,他又大喊,白枕也没能隔开鬼哭狼嚎:“唔使啦,冇所谓啦,唔使过来啦!走啊,我后悔啦!”

  嚎叫持续半夜,白天新界安来探望,一手夹着雪茄,一手从真皮手袋里很随便地摸出一个纸包:“十万。”

  又似乎被他惨淡脸色震住,黑社会大佬是否存有良心,不可解。但安哥看他几秒,等雪茄灰烬坠落,又摸出薄薄信封:“营养费啊。饮多点鸡汤,面色跟鬼一样。”

  Jordan把纸包埋到床单下,这里十万,那里十万,林林总总他已不敢确定赌球输掉又砍半的十万到底还算不算数,他想问又不敢问,拖着腔想讲没所谓了,望到走廊有来人。

  Judy推门打断对话,脸被寒风吹得很白,圆圆杏眼在看见新界安时眨了一下,弯起唇角:“郑哥。”

  Jordan想按铃。真的。为许久未见的笑容。也为她雀一般的眼睛又一次跃过他,落在床头床尾窗边窗外无关紧要的众多景致。他觉得胃里胸腔又酸又胀,难过至极。他想按铃。呼喊。情绪因甚少使用而生锈,他抬抬发涩的眼皮,又垂下。

  郑安很意外地挑眉。目光在一男一女间转了一下,一手插兜,堆起假笑,脸颊肉以很年轻的方式鼓起。女人走入不过半分钟,他已以精怪似的敏锐察觉到一种拉锯。于是闲闲地站在一旁,不答,不问,也不走。

  “今日吃乜啊?”Jordan问。

  Judy把手里打包袋丢他怀里,没答。

  郑安玩味地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后者看餐盒:“哇,又吃排骨粥?昨日吃,前日吃,没其他好买乜?”声腔拖得很长,委屈与抱怨掺半,街头无赖模样。

  再喧闹烦人的抱怨,虚掷到半空无人回应都显得可怜。郑安几乎开始同情他:“我看排骨粥都几靓,快点吃补下身啦。”

  Judy垂着眼睛,望住被子上零星烟灰,面容毫无波澜。手指捻住医院薄棉被的两角,神情专注如同进入真空,在这一时刻与这一空间,她已毫无疑问地将病房里的所有人当作虚无。指节发紧,手腕震荡,白棉被陡然腾空,如天使降临般又落下。

  雪茄烟灰震落。

  Jordan被她吓了一跳,腿脚因温差而快速缩起。Judy帮他把被子按平,褶皱经过她手掌时自动平整,Jordan望住她动作,照顾熟练,技艺天成,女人眉目低垂,动作细密连贯,几乎未留有毫厘插话间隙。她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存在的美,常常生发于这样娴熟以至行云流水的瞬间。她像音调低沉的乐曲。

  郑安眨下眼睛,无意引她不快,于是很无所谓地按灭雪茄,手指一弹便丢到垃圾桶内。

  看她整理完棉被,假笑如同狐狸,酒窝都在放电:“Judy小姐,我走先。”

  皮鞋步出半米,折回,好似刚忘了什么事似的:“噢。”郑安假模假样地翻了下真皮手袋,又极虚伪地作出想起来的样子:“那十万我是不是已给你?”

  Judy与Jordan齐齐望向他。

  “是啊,安哥。”Jordan磨牙。

  “那就好。”他笑了:“怕耽误到你还钱。”

  郑安总算走掉。Judy仍未看他:“十万?”语气平平。问话时手里动作仍不停,拉医院餐板过来,又捡起地上皮衣,拍灰,按平,挂回床头挂钩,动作填满思绪,这样就可以不必想太多。她没有说过的是她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皮衣穿得好看,打眼,跟年轻妹仔走在一起都很般配。她没有说过的还有很多。

  她差点就不再有机会去说。

  “十万。点解会是十万呢,”Jordan开口,思考,斟酌,语调缓慢,战战兢兢:“因为我冇二十万,也无三十万,所以就是……十万。”

  Judy抓起手袋就往外走,Jordan慌忙伸手去捞,手指堪堪拽住她外套一角:“Judy,Judy。唔好走啊。”

  手指用力,女人停住。僵持。

  “对唔住啊。”他说:“我没有想过事情会这样。”

  Judy反问:“你没想过?”

  他打断人一条腿,于是被人打破了头。公平买卖,他还多拿十万。整件事情的每个环节他都想过:想过持械伤人,被捕入狱,想过横死街头,那十万新界安有良心就托人带给她,没良心就只好来世再还。

  他自觉福薄,又觉和人缘浅。算命人知道他弟弟在异国念书,便说他三十二岁可与家人团圆,他未过过生日,也不记自己年岁,觉得差不远大概就是这一年,于是他把钥匙留在门上。

  “我想是想过……”地痞无赖做惯,哄女仔却鲜有。男人几乎词穷。

  他没想过自己命大,新界安会叫人过来捡他,没想到前台留有他记录,有人记得他跟隔壁那床死掉的阿公很熟,没想到于是就有人打电话给她,让他醒来就能看见她。

  Jordan扯她衣角,声音很轻:“你坐低先啦,我同你解释啊。”

  女人回头看他。男人轮廓硬朗,天生善作横眉竖眼凶神恶煞样子,扮温和古怪,作耐心也疑他或许随时砍人,额前脑后缝过六针之后更是。可硬挺眉骨往下,圆瞪的眼睛明亮,令人信服的深情,玻璃热熔一般,清澈,滚烫,不可凝望。让人无端信他难过是真,挽留是真,一切作不得假。

  她回过身:“你做乜跟人打架?”

  “新界安啦,佢老婆和人搞嘢,佢又唔想声张……就叫我过去帮把手。”

  “你乜人来嘅?”女人已猜透连同十万在内的事件始末,鼻翼皱起,语气平平好像还可戏谑:“佢叫你去你就去?你职业杀手啊?”

  Jordan听她数落,为自己轻轻狡辩一句:“不是啦……”拖过隔壁床的折叠凳默默塞到她腿后,撬开餐盒塑料,安静吮粥。看见她坐下后,Jordan的心中忽然很安全,很平静,好像将那吵闹的柔软婴儿拥入怀中的时刻,想着:等她发完脾气就好啦。

  Judy看他恢复温顺伏低、无赖入定的样子,心头简直陡然火起。她想问他去砸人腿时有无片刻想起过她,为什么留下承诺又不做到,想问他为什么怕她烧炭却又要自己去寻死,想问他拿走钥匙走到门外放下的短短几步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她想问的太多,立场又太少,而且她又太过孤独,孤独令她已流失许多质问另一个人的气力。

  可她却又凭空生出了些许讨厌和生气的气力。男人低着脑袋垂下眼睛,认认真真把骨头吐到一边,又不动声色地、讨好地望她一眼,再低下头,不发一言,静静喝粥。即便是这样,她也无端觉得他这个样子可憎又可恶。

  她个性太收敛于是不懂得如何发脾气,脾性太谨慎于是未找到立场前不会说重话。女人闷着火,闷到最后无话可说。看他喝完粥抽纸抹嘴,可憎,吃剩骨头不懂收回碗里,可恶,餐盒收拾得乱七八糟还企图小盒套大盒——到底有没有常识?

  Jordan觉得自己已分外乖巧,又看女人面颊泛红,或许心情回转,有松动可能。于是讲道:“我明日想吃鱼丸河粉啊。”

  并得寸进尺:“午饭也过来好不好?医院例汤好难饮啊。”

  圆眼瞪他片刻,女人忽而起身就走,走前丢下重重的话:“垃圾自己丢!”

  女人扬长而去,Jordan左想右想,棉被拧成麻花,医生查房时又开始扰乱社会治安,扒住听诊器摇晃:“医生,点解会咁啊?药我全部吃晒,点解我还是唔舒服啊?你药到底有冇问题啊?”

  于是隔天午饭自然还是医院例餐,晚饭时间以为Judy终于心软,换了一家饭店打包,Jordan惊喜打开餐盒,眉尾很快不可置信垂下:还是葱花排骨咸粥。

  睁圆明亮大眼与女人对视,愁云惨淡搅拌,男人吃一口抬眼望一下,抬头纹重而怨念,眉毛一高一低,简直构成可怜八字,像遭遇虐待又别无选择的动物。一口一望,直至粥盒见底,抹嘴收拾时圆眼睛也望住Judy片刻不移,仿佛探问她良心何在。

  大概是男人扮苦闷扮得太滑稽,Judy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看她笑,像看雀落在指间,心脏又轻又痒。拖长音调,哀求意味协同鼻音一起作用:“消气未啊?”

  Judy不受蛊惑,转开眼睛:“冇啊,我几时有生气?”

  “哇,没生气让我连吃十几天排骨粥?”Jordan抱怨:“我求下你啦,坐监房都不会只吃一样菜。”

  “自己叫外卖咯,省得我还要过来探你。”

  “冇手提啊,都唔知落在哪里。”

  “前台可以打,我抄号码给你?”

  “我想见你嘛。”

  “痴线。”

  “真嘅。”

  “唔讲啦,我返屋企。”

  “明日午饭过不过来啊?”

  “唔知啊。”女人把下巴埋入围巾:“反正你都冇所谓。”

  “过来啦,”男人声带发紧,喉咙干涩,他察觉此刻有某种意义,对于Judy,更对于他自己:“我有所谓啊。”

  Judy回望他一眼,手塞回衣袋,唇角弯弯,望他目光已回归庸常平淡。好似那晚惊心动魄触碰只是幻觉,绝望自我袒露不曾发生,他没有忽然破门闯入她世界,她也没有在饭桌上等一个人等到梦醒。好安宁的回望,令Jordan忽然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只被推开一次,也会被推开得很远。生命里重要的人与事远去,人会变得很轻,轻得常常无法承受一次牵握,更遑论一次放手。而他先放开了手。

  如同剑尖划过脑后,Jordan浑身震悚。

  他问:“你是不是不会再来?”

  Judy没有否认:“点解咁问?”

  “爸妈去英国前也像你这样。”

  她转过身,不那么真心也不那么戏谑地笑:“乜意思,咒我?”

  “不是,”男人亦口是心非:“其实都几好,和我一起会走霉运。”

  “冇啊,我一直谢你那天搭我来医院。”

  Jordan望她望得紧紧不放,或许其实他也知他目光攫人心魂的能力。

  “我到元朗是躲债。佢嘅十万我还不上,你嘅十万我搞丢了,”Jordan从床单下翻出纸包给她:“我帮新界安做嘢,是不想以后躲你。”

  “你都话冇所谓嘅。”

  “而家有所谓了。”他说:“欠咗廿几万,我唔知点和你一起。”

  “你有想过和我一起?”

  “想过。”

  “你把钥匙留低。”

  “……我悔咗。”

  仿佛怕那句后悔不够清楚于是便不奏效,Jordan重复:“我悔咗啊。”

  Judy无言以对。眼睛瞪住眼睛,无赖于是无辜,仿佛那把钥匙没有任何重大含义,凭无耻便可将那晚发生的一切拉回到容许小孩耍赖的维度。

  他与她其实是真的曾构建过一个家的:女人。男人。老人。柔软婴孩。家。如今Jordan企图将这个家偷天换日成家家酒的家,任意时空都能存续,没有风雨能够摧毁,一无所有也够坚固,凭借笑脸即可开门,嘴角幅度必须夸张。他想和她住进这样的家。

  Judy伸手去拿那悬在半空的纸包,用力,拽拉,男人仍不放手。

  “而且,你想下啊,小姐,”面容换回平日无耻样子,男人语气反客为主仿佛晓之以情又仿佛抱怨:“你只有一把钥匙,如果我回不来你以后用乜锁门啊?我是不是好为你着想?”

  “唔紧要了,先生,”Judy瞪他,磨牙:“你放开手,以后我走桥你走路,唔劳烦你操心咁多。”

  “我也走桥。我求下你啦。”

  “放手。”

  “明日来不来啊?”

  “我返屋企啊!”

  女人先撒开手,厚厚纸包被Jordan拽入怀中,看住她的样子却可怜仿佛被夺走所有,看着对方背影远去还在虚张声势喊:十万,十万啊Judy小姐,好大数目嘅,明日记得来拿!

  后来Jordan出院,Judy过来接他,两个人不远不近地在那条荒凉人行道上走着,有一搭没一搭聊天,Jordan住进她水边的小屋,睡在她阿公以前睡的那张床,但没有她阿公那么爱喝可乐。后来嘉华搬到观塘,新界安也没有再回来找他,第一年Judy还在跟的士司机不温不火约会,Jordan也找了份不温不火的工,Judy夜班时他收了工就去酒楼等她,坐在等位席上假装彼此陌生并乐此不疲。

  的士司机来送娃娃机里那只粉色Hello Kitty的那天是个周末,他到船上躲了整天,回来左右瞄望,一副死相。其实他也觉得的士司机样貌端正,收入稳定,无黑社会历史,算是好人。但仍然踌躇半天也没有问自己是不是搬走更好。他不舍得。

  第二年的士司机终于被她房子里的不明男性吓跑,Jordan安慰Judy时同情问她:“你没同佢讲我是你老细乜?”因为眼角笑纹太过明显,被她用力搡了一把。

  再后来Jordan祭奠家人时Judy也会陪他,去Judy家祖坟的路他也已走过多遍,好像就算是在一起了。他伸手将她乱发挽到耳后,放下手时她也会自然牵过,寒冷的路已经走过无数,香港终于走到春夏,他们一起在电视机前吃西瓜,插播奶粉广告间隙,Judy忽然摸摸Jordan的头:“其实留寸头都蛮好,长白头发都冇人知嘅。”

  就是这个时候,Jordan惊讶地瞪圆眼睛,发觉与她一同老去的想象在这一刻忽然成真。冰冷西瓜握在手心,Judy还在摩挲他的脑袋,称赞他有一个很圆的颅顶,而他倾身吻她。两块西瓜惊吓地掉了一地。

  又过几年,Jordan搬到了楼上,他们有了积蓄,盘了一家店做生意,开业那天请了朋友吃饭,就把结婚请酒的那一顿省掉了。有一年陪她去医院复诊,路过育婴房时Jordan不敢多看一眼,而Judy看了一路,到诊室时问医生她是否合适怀孕。那个短暂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孩子终究留下他的影响。

  一年一年走过,那条荒凉马路上种了新的树,他们又在那里讨论起究竟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那个名字太男孩,那个名字太女孩,挑挑拣拣,快乐喜悦。

  再后来十年与二十年,岁月有悲有喜,可互相厮守,终究等得到风消雨散,黎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