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课后餐桌 - Chapter 03

今天吃热乎乎的粗薯条
本文属于 放课后餐桌 系列:
  1. 放课后餐桌 - Chapter 01
  2. 放课后餐桌 - Chapter 02
  3. 放课后餐桌 - Chapter 03 (本文)

  翻墙回学校后,阿仁马不停蹄去教室上课,那份大红色礼盒的喜糖,被他塞进储物柜里锁了整个下午,像一封不到夜里无法打开的情书,直到傍晚放课,他才悄悄把它带回寝室。近熄灯时间,阿仁在台灯下打开红色礼盒,里面整齐放着一整盒珍妮牛油花曲奇,一袋罗拔臣啫喱仔,两粒芝麻糖,两块凤梨酥,一条sugus草莓味瑞士糖,还有一小袋红茶叶。

  阿仁每天吃三块,到了周六时就把曲奇饼吃完了。之后是瑞士糖,凤梨酥,之后又过了一周,喜糖只剩下芝麻糖没有吃。到了第三个周末,红色的硬纸盒里只剩下一袋红茶叶,室友都回家了,所以寝室也空荡荡的。阿仁往水瓶里倒进茶叶,灌满了水,班上还有些同学没有离开,他们一起踢了一下午球,于是那整瓶泡到发涩发苦的红茶也喝光。

  拎着只剩下漆黑茶叶根的空瓶子回去时,阿仁忽然很想知道倪永孝现在在做什么。

  几乎是这念头涌起的下一秒,他忽然看见球场边缘有道身影,阿仁心下一震,他走也不对,跑也不是,一时定在原地,处境岌岌可危。那身影在浓绿色榕树下站着,腿斜迈开一步,遥遥地看了他一会儿,不多时就转身,悠悠地往校门口走了。

  阿仁的心跳得好快,几步跑回寝室,飞快洗了把脸,又把浑身汗湿衣服换了,飞奔到校门口。那男人的车停在道边,一只手斜伸出窗外掸烟,另只手拿着电话说事。灰色的袖口浅浅挽到臂弯,手臂线条漂亮得要命,见阿仁来了就给他开车门,冲电话嗯了一声收线,这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种本应如此的流畅。阿仁坐到副驾,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面,不知怎么,他无法开口说第一句话。

  阿孝倒是寒暄得自然:“和朋友踢球?”

  “嗯。”他接话:“同学。”

  那人短促地笑下,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冒出,听起来有点像蛇威胁吐信。阿仁在这时觉得他们怪异得很相似。阿孝果然没有再问。汽车发动,一点点后坐力把阿仁按在椅背,他问:“要去哪啊?”

  “西餐厅吃扒。”阿孝停顿一下,与下半句话的间歇里似乎有些犹豫:“但今天有一点事,你可不可以等我一阵?”

  阿仁踢了一下午的球,已经饿了,这下阿孝和他讲什么都好,他都乖乖点头。男人一脚油门踩下,没到西餐厅,先来诺士佛台,天还没黑透,沿街只零零星星有几张吃饭的桌。男人领着他走进洋酒吧,里面不到热闹时间,就已经幽幽放着西曲。

  阿孝泰然自若把他放到吧台前高凳坐下,那里灯打的好暗,绿白纸皮石砖在地上铺成井字,好像一张情意绵绵的网。哥哥和他很简单地嘱托两句,要阿仁在这里等候,上下嘴唇一碰,又温柔笑笑,阿仁都没怎么听进去。阿孝看他很乖地坐着,两截体校男生那种紧实的、健康的腿荡在椅边,没有太多意见的样子,就掀起门帘,一下隐没进了阿仁看不见的黑暗里。

  他人一走,不多时就有别的人出现,和阿仁离得不远,手指虚虚地夹着一支烟,遥遥地冲阿仁抛来一枚笑。阿仁有些不解。适时,年轻的服务生端着一盘炸薯条走来,底下的吸油纸被浸成深浅不一的透明,旁边放着一小碟塔塔酱,还有半块黄柠檬。

  阿仁警惕地看他,而那服务生露出微笑,煞白牙齿,以及万无一失语气:“倪生叫你先垫下肚。”柠檬捏挤出汁,酸楚气味四溅,那人抽回湿淋淋手指,又拿起子给他开气泡饮料:“慢慢吃啊。”颇为善意。

  阿仁低下头吸一口玻璃瓶饮料,不知怎么,觉察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闲闲倚在不远距离,偶尔笑下,低声嘁嘁。他只埋头吃热乎乎粗薯条,淋过柠檬汁后有些发酸,和麦当劳那种不太一样,但细小盐粒他依然熟悉。他回过头去,那些人坏心眼地站在黑暗里,露出皮鞋,西裤,光滑大腿,却不露出脸来。阿仁看不清他们,于是烦闷无处抒发,那些人见他看了过来,窃窃私语便越来越响,说到有趣地方,鼻腔发出哼哼的笑,又彼此拍打手臂,乐不可支的样子。一种受排挤的难过在阿仁心中渐渐蔓延。迫切的尴尬将阿仁推到忍无可忍边缘,他忽然很凶狠地说:“怎么了啊?”

  身后那些人静了一秒,又立刻像看见小动物一样吃吃地笑起来。不理他。那样的笑声让阿仁身体冻住,彻底动不了了。

  过了会儿,他听见一个人讲:“早就知道阿孝中意男仔长得靓。”

  又一个人讲:“就是没想到长得靓小一点都没所谓。”

  “有什么所谓?”另一个人闲闲地说:“你看年纪小的几听话。”

  “是喔。”又一个人呼呼抽着气笑:“年纪小的乖啊。”

  阿仁听懂了一点,至少听懂了那样狎昵的语气,他的耳朵立即烧了起来。在那句话结束以后,没有人再笑了,好像所有的蛇都回退到了黑暗里面,只是,阿仁忽然感到有人在看他的脸,有人在看他的手臂,有人盯着他的腿,他惶惑地抬起头来,而那服务生也站在角落,似估价那般上下打量着他,一下将阿仁拉进了某种无言的下流中:小小年纪。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阿仁迅速感到了滚烫的羞耻,高温几乎将他焚毁,他急切地想要拒绝,他想要说,不关我事。他想要讲,不是这样的。他想要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什么?阿仁感到所有人都以超乎寻常的严厉看着他:看他短裤下的大腿,看他还沾盐粒的手指,看他油乎乎的嘴唇,看那支插在饮料瓶里、已经被阿仁咬扁咬破的吸管。太多不对的事了。于是,连阿仁也不得不疑心起来,会不会真的是他做了不对的事?

  不等阿仁再想,后面门帘响动,皮鞋细小足音,阿孝像只成年的豹一般款款出现,脸上还是平和笑容,同两刻钟前没什么分别:“阿仁。”

  可阿仁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阿仁了,看待和先前一样的哥哥时,他心中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他没有讲话。他忽然有了避忌。他一下从高凳上跳下。他迫切地、僵硬地看着哥哥动作,两只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好,而阿孝拿出湿纸巾,十分优雅地要给他擦手。他就是这样一个重视洁净的人。阿仁与他手指相触,却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抽回手来,一下抢夺湿巾,演默剧一般胡乱地在手指上抹了几下。

  哥哥并不见怪,毕竟阿仁就是这样一个男生,他凑前一步,问他:“是不是等到好饿?”

  明明手指已经干净,阿仁整个人却看起来更加狼狈。他抬起头来,忽然恨恨地盯着哥哥,他说:“我饱了!我不要吃了。”

  阿孝惊讶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是这样的无辜,令阿仁没由来的怒气变得更加激烈。在阿孝出现以前,阿仁的生活是很简单的,他是一个会和同学踢球的男生。现在一切都和从前不同了,是阿孝令一切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想说:就是你。就是你把这些不清不楚的东西惹到我身上来的!

  阿仁抬起鼻尖,一下子气上了头,他凶狠地说:“我要回去了!”

  阿孝默然几秒,说道:“可我们才刚出来啊。”

  阿仁立即变得更恨了。他迫切地想要和这些不清不楚、不黑不白的东西撇清关系。他重复道:“我要回学校。”他盯着阿孝不解的神情,那点热乎乎的恨意烧上了喉头,他好希望那把叫他焚烧殆尽的大火也能烧毁这张脸。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下,又语气急促地说:“再说了,我也不想吃扒。”

  说完这句话后,阿仁忽然发现那进门起就放着西曲的音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这样的一句话,便在安静的酒吧里变得格外响亮。意识到这一点后,阿仁的手指忽然冷了下来。

  阿孝看看桌上半碟蔫软的薯条,又看看硬邦邦像石头一样的阿仁,他全然不知刚才还好好的阿仁,怎么就突然发起脾气来。他终于没有了办法,只能抿抿嘴唇,说道:“好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领着阿仁往外走。在蒙了尘的月光下,阿仁和他回到车里,那样短的一段路,阿孝是开得那么快,阿仁却忽然是那样的惶惶不安,摇摇欲坠,几欲毁坏。到了警校门口刹车,他睁大眼睛看着哥哥,而哥哥只是露出了一种迷茫的、柔软的表情,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还有困惑,但已经不紧要了,他很温柔地说道:“好了,就到这里吧。”

  一种过电般的悚然从阿仁的皮肤上掠过。他立即明白过来,哥哥不会再来了。他胸腔中那颗植物般的、方萌生了情芽的心,几乎顷刻就要被这念头摧折覆灭掉了。

  年轻孩子的心是这样混沌又复杂。阿孝看着他,忽然又不解起来,明明是自己做了决定,为什么现在又露出这种要流眼泪的表情?他看着阿仁木木地推开车门下车,看着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摇摇晃晃地往校门走去,怎么会这样?阿孝的心里萌生了越来越多的、巨大的困惑:这个男生,怎么是这样一副遭遇了天大不公的、彻底丢了魂的、六月飞雪的样子?可是,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呀!

  阿孝彻底搞不明白了,只能出声把阿仁叫住,而那男生浑浑噩噩回头,眼睛很大,睫毛也湿漉漉的粘在一起,那样一眼,令阿孝也同样震住。那些微小的、在孩子心中却像一个灾难般的感情,离哥哥这样一个大人已经很远了,可那样碎心裂胆的、不亚于一个核弹的剧烈,也仍然会令他感到胆寒。

  于是,还全没有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阿孝就已仓促开口:“那下次,我们去吃你想吃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