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7)
- 本文属于 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 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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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多向来欣赏马克处事的高效。在马克进入他家的第十四个小时,他们已经签好了婚前协议。签协议的时候只有马克的律师在场,他对爱德华多说:你应该读一下你的文件。为此爱德华多笑了一下,没有理会。马克也不再费任何口舌劝爱德华多细读他的合同:这是一幕威胁,是爱德华多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上。多说无益,马克只能承受他的报复。
马克看着他在纸上签下名字,那张纸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他久久地凝视着,忽然间如烫伤一般收回目光。他看见那个墨点开始噗呲噗呲往外冒血。他有些困惑为什么自己如愿以偿却不觉快乐。
协约签定,送走律师。马克看见爱德华多深吸了一口气,立即明白他在准备酝酿一种礼貌的送客说辞,他飞快出言打断了他:
“通知他们——以防我走出这栋房子以后你就开始后悔。”通知家人、好友,通知那些必须知道的人——尽管马克认为除了他们俩以外并没有第三个必须知道的人。
爱德华多被他这么着急忙慌地堵了一下,好气又好笑,但他还是顺从地开始打起了第一个电话。马克一直觉得葡语单词像是咕哝,大段的句子就像一大堆咕哝连在了一起。他听到了一连串激烈的咕哝。
第一个电话只花了五分钟。挂断后爱德华多对马克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马克善意地说:“我很遗憾。”
爱德华多翻了个白眼。
接着马克也打给了他的父母。爱德华多崩溃地发现自己为他口中的那句‘我订婚了’感到一种庞大的甜蜜——他想:他妈的,一个可笑的圈套,说不定他们会当彼此的丈夫直到老死。
显然这个消息过于劲爆,他母亲在电话那端尖叫了一声,她说:“我就知道!”
爱德华多用那种洋溢着甜蜜的诡异眼神看了马克一眼,后者狐疑地回看了他,爱德华多又对他笑了一下。马克立即起身站得离他远了一点。
但尽管如此,马克手机上的那个天杀喇叭还是把一切都播放得天杀般的清楚,他们听见他母亲自信地和他父亲说:“我就知道克里斯和他之间有问题!”
解释这个‘问题’花了很长时间,在他母亲对他与他同事的浪漫关系的丰富想象下,马克结结巴巴、百口莫辩。爱德华多用那种愤怒的、惨遭背叛一般的神情看着他,令他心虚得异常(可他没有背叛他!)。当他把爱德华多的名字抛出来后,新的问题产生了:他那个当牙医的父亲向他表达了诚挚的祝福与担忧,说熬夜熬出幻觉是很危险的信号。
马克起初还耐心解释,爱德华多非常熟悉这种表情,如他所料,几句话后马克的耐心飞快跌到了恼火的层次且马上就要大发脾气,他看着马克冲着那个蠢喇叭喊:“我都不知道我的婚姻是个临床问题!你人真好,谢谢你告诉我!”他狠狠挂掉电话。
“我很遗憾。”爱德华多诚恳道。马克恶狠狠地看着他。
为了减少被嘲笑的时间,爱德多决定同时拨给大哥和二哥。
“我们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他好心的二哥米歇尔如是说道:“你不一定非得和犹太人结婚,爱德,二十一世纪,婚姻是自由的。”
大哥艾利克斯说:“我必须指出:并不只有马克·扎克伯格是犹太人,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都是犹太人。而且谷歌更好。”
爱德华多说:“我和他结婚不是因为他是犹太人。”
米歇尔说:“说不定他们也是同性恋。你应该和他们认识一下。”
爱德华多说:“我并不……”
艾利克斯说:“父亲宁愿看到你和我结婚。”
米歇尔添油加醋道:“他宁愿看到我们三个结婚。”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也宁愿如此。”爱德华多说:“可我别无选择。”
大哥立即表达了理解:“我们知道真爱是怎么一回事。”
“真爱总是很歹毒的。”二哥也同情地表示了支持:“我们明白。”
“这不公平。”马克在一旁抗议道:“我听不懂葡语。”
“他听起来还是这么招人讨厌。”大哥没头没尾地说道:“我更喜欢你那个亚裔女友。”
“我也是,她更可爱。”二哥附和道。
“是的。有时,他有时听起来很让人头疼。”爱德华多看了马克一眼,努力用眼神平息他的不满,他补充道:“不过只是很少一部分时间。”
大哥说:“我记得你之前喜欢亚裔。”
“好吧,我只是……”
二哥打断道:“而且喜欢的是女孩。”
爱德华多被他们的一唱一和弄得颇为光火,他抬高了声音:“我很抱歉他不是个女孩!”
“华多,”马克比了个手势:“用英语吵架。”
“你爱他什么?一个只会说英语的美国佬?”艾利克斯自顾自地问:“你确定他爱你吗?”
“他很有钱,艾利克斯。”米歇尔提醒道:“我们都爱他这一点。”
“我明白了。”艾利克斯说。
“是的,不,你没有明白,”爱德华多简直插不上嘴,他的眼神安慰毫无功效,马克已经在他对面飞快地生气起来,他仍穿着他那身蓝色旧睡衣,坐在那儿毫不掩饰地黑着一张脸,眼睛里又是谴责又是恼火。爱德华多焦头烂额地抵抗着心口的软意,他一边想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衣领上的牙膏印弄掉,一边焦虑地想打断他大哥二哥的对话。电话那端已经热火朝天地换了好几轮话题,爱德华多慌忙而混乱地打断道:“以及,是的,我确定他爱我。”
他把电话匆匆挂断,犹豫着要不要提醒马克他那个该死的衣领上有个该死的牙膏印——而作为报复,马克没有拨给他的姐妹,而是劈手拨给了他的公关。这一招颇有效果,爱德华多立即为克里斯·休斯在他的通话排名里如此靠前而狠狠地挑起了眉。
克里斯说:“恭喜。可以把电话给华多吗?”
马克不想让这个气人的机会白白流失,他惋惜道:“你不想听我说吗?”
“给他吧。”克里斯和颜悦色。
马克发现爱德华多在盯着他。
克里斯问爱德华多:“你真的答应他了?”
爱德华多拿着电话走进厨房倒水喝,马克忍不住在餐桌边上探头探脑,爱德华多的行为让他备受冒犯,他感觉回到了童年,偷听父母掩门交谈。
爱德华多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的。”
“我猜他不是靠那些逻辑说服你的,对吗?”
“他和你练习过,你应该明白里面有漏洞。”爱德华多说:“他没有论证他的爱。”
“他爱我是这个逻辑里最重要的部分。”爱德华多低声自语道:“可一个人要怎么论证自己的爱?”
有几秒钟里,克里斯完全沉默着,那种友善的静默过了一阵才传递到电话这端,而爱德华多看着冰箱上的反光,突然发现马克在餐桌边上左顾右盼,往他的方向望了好几眼后才像只不安分的猫一样凑过鼻子嗅他装酒的茶杯。爱德华多出神地盯着那一头卷毛:他嗅得谨慎又认真,勘测侦查了好一阵子才把嘴唇贴上去尝了一尝。
这一幕像是发生过很多次,像一次刻意的蛊惑,爱德华多想:兴许是那六十个骂人天使为了令他接受某些磨人的命运而安排了这一刻这一幕。
爱德华多一瞬不错地盯着,万箭穿心地盯着。
电话这端沉默着,那端也沉默着。直到克里斯极小声地笑了一下,爱德华多才浑身过电一般明白过来他这沉默的暗示。
“他已经论证了。”克里斯说。
不论证本身就是一种论证,只是以另一种可怖无言的方式。马克·扎克伯格只字不提始末缘由与因果,不靠脉搏眼神与心跳,这其中包含了他将他的爱视作天理一般的不必提说、不言自明,这种不论证中甚至隐隐包含了一些责怪:我很爱你的,你不知道吗?
这个话题因为达斯汀无法控制的大声怪叫而不得不提前转移。
“你们说了什么?”马克问道。
爱德华多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想不想要戒指?”
马克的表情立即就空白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头。只见爱德华多牵过他的手,取下自己的戒指在他手指上试了一下,尺寸基本合适。接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马克带着那种酥麻的痒意和达斯汀颠三倒四地聊了几句。一个古怪的念头在爱德华多脑海里突然滋长了出来:他想亲他。
他们各自给其他朋友打了几个电话,电话那端频繁的震惊勉强让他们回到现实。接着爱德华多拨给了克里斯蒂,虽然这个女孩烧了他的床、见证了他那一年里所有尴尬的落寞,但出于嫉妒狂与嫉妒狂之间的天然共鸣,如今他们仍有联系。
这个名字令马克如临大敌地竖着耳朵偷听,不一会儿爱德华多就大方地将手机一把塞到他手里,他握着手机愣了愣神,只听见克里斯蒂对他说:“你不要再骗他了。”
为此马克的第一反应不是反驳,而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看向爱德华多——爱德华多毫无准备地与他撞上视线,这一眼歹毒得惊人,爱德华多几乎哑口无言:马克看向他时紧张无措得好像被骗的人是他。
马克反手就把电话给挂了,他被惹毛了:不悦、不快,而这一切不知从何而起。爱德华多下意识想辩解一些什么——可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而马克·扎克伯格表现得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
“你生气了。”他干巴巴地说:“而你清楚你没有任何生气的理由。”
马克没有买他的帐。由于马克没有艾丽卡·奥尔布莱特的电话,所以他拨给了肖恩。
爱德华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邀请肖恩·帕克来我们的婚礼。”他分不清楚究竟是这个事实更令他愤怒,还是马克把肖恩放在了和他前女友等同的台阶上更令他愤怒。
这完全是冲动行事,马克突然觉得有些理亏,但爱德华多越表现得像是被狠狠踹了一脚,马克就越感到恼火,他高声说道:“是你先开始的!”
爱德华多开始邀请冰岛人,马克点开艾丽卡的主页给她发信息,但是爱德华多的前任更多。
马克开始联系他的员工,说实话他和前任说话的语气和跟员工的没什么两样,所以爱德华多被这一招迷惑住了,不同的人名从马克嘴里跳出,嫉妒立即冲昏了爱德华多的头脑,于是他的前任邀请名单也越列越长。事态显然愈发严重,涉及到的不相干人士也越来越多,很难相信最后竟然是马克开始遏止事态,他抱着手大声讽刺道:“那就让这场婚礼变成你的前任派对!”
爱德华多气笑了,他把水杯用力放在桌上,马克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不等他说出半句反击就跑回了房间,爱德华多听着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听起来像是马克把他那个包重重地摔在什么地方。不一会儿马克穿戴整齐地背着那个惨遭蹂躏的包出现在客厅,用他可恨的傲慢姿态扬了扬下巴:“我要走了。”
爱德华多无所谓似的挑了挑眉,走过玄关给他开门。马克转过身突然想对他说些什么,可爱德华多却表现得令他们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一言不发、不欢而散。马克忽然有些挫败,甚至于有些沮丧,他跨越了整片海洋才来到这里,来之前所有人都嘲弄他的目的,达斯汀对他抱有的最大期望是“别惹华多生气”,他以为他不会的。可最终还是这样。
他确实到了应该走的时候。可他还有一些问题想问。
爱德华多静静地等他问。他很熟悉这种神情,马克在他面前,已然跨出了门外,可他仍转过身,用脚尖磨蹭地踢了踢门槛。他有话想问,他非问不可,可他犹豫不决。爱德华多耐心等待。
马克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昨晚我睡着之后你有没有亲我?”
这个角度太像是索吻。爱德华多觉得喉咙紧得不可思议,太多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心脏涌出,他发觉自己无法说是与否,只能仓皇而诚实地点了点头。
“在你让我不要走的时候。”爱德华多问:“你做的是噩梦吗?”
马克说:“不算是。”
怪异的情愫于此刻满得几乎溢出,马克匆匆地点头,他几乎要成功了:用那种成熟而冷静的姿态转身离开。
可在他终于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的时候,马克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他一生中都从未有过如此盲目不顾方向与目的的奔跑。他想:天啊,他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爱德华多站在玄关,孤身一人的时候他总是更克制与更冷静的,他尚有足够的清醒支撑他回到房间。可当他看到散落在床上的那套可笑的睡衣时,冷静克制土崩瓦解,他在一片眩晕中捡起了那件睡衣,几乎是下意识地翻动了几下。他如愿地看见衣领上那块令他数度心软的牙膏印,他发觉自己那样在意并非为了洗净它,而是亲吻它。他于是这么做了,他于是开始思念。
空气中还残留着没有散尽的缱绻,爱德华多抬起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环顾了四周,他为眼前的空旷感到无比的惊讶。
也正是这惊讶,令他意识到了语言强大的矫饰作用。无论他们先前用逻辑与过往为彼此设下了多么精致的陷阱,用何等复杂的条约构建了一场以离婚为目的的婚姻,可当尘埃落定、人去楼空,爱德华多·萨维林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婚姻的本质是婚姻,爱情的本质是爱情,当它们合共加总,这一切便是一场没有回程的浩劫:马克·扎克伯格的深夜造访如狂风过境,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毁了他用多年受苦换来的舒适孤独,他令世间一切孤身孤寂再次不可忍受,而从此一切爱而不可得的蛛丝马迹在他眼里也将如犯天条、不可饶恕。
手中睡衣衣料柔软,褪了色的灰蓝令他刹那间陷入如沼泽般的旧日光阴。卧室里这如梦如幻的巨大幸福伏击了他,爱德华多妥协了。
他妥协,他对这爱供认不讳:他承认他爱马克·扎克伯格爱得绝望如斯。此生他不再具备任何离开他的能力。
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谷歌的创始人,好像都是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