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6)

是否有那么一瞬之间,这个纯粹的人,他心中也有杂念,婚姻不再是方法,而是目的?
本文属于 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 系列:

      当你决意要邀请一个人重新回到你的生活,你无法不梦见他离开的那一天。

      关于那一天的梦里,你必然将带着希冀弥补所有差错的虚妄去检阅,你深究他的每一个眼神,感受每一个语气,你不能停下,因为你要逐帧查看是哪一个瞬间令他狠下决心。可他们的那一天好到不能再好,以至于令马克·扎克伯格无从下手。

      那已是几年以前。前一夜爱德华多没有推三阻四,好约得令人惊讶,马克在电话中听见他轻易答应,错愕得酒都醒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爱德华多也带着醉意赴约,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期间不停大笑,躺在床上笑得颠来倒去,仿佛躺的是一艘驶在汹涌海面上的船。过了大半个夜晚,马克才突发奇想凑前吻他,爱德华多竟也欣然接受,就好像他第一次吻他那样。空气很久不曾这么活跃畅意,他们快乐得几乎无心做爱,两具身体紧紧相依,如此珍惜之间的热意,仿佛下一瞬间就要死去。某一个时刻,爱德华多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肚子上闷闷地发笑。

      他说:“如果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他如此抛出一个前提。

      马克感受着来自腹部的、因为爱德华多说话而产生的颤动。他静静地等待着,脸上还挂着笑意,可忽然间,一个可怕的事实重重地叩了一下他的脊背:这句话再也没有下文了。

      那一天的爱德华多醒得更早。马克在床尾睁开眼睛,世界在眼前倒挂,意识还很模糊,他躺着倒看站在一旁系扣子的爱德华多,于是便想起那个前提。

      可他心中还残留着很多快乐,非常多很亲密的感情不受抑制地涌现。他躺着把手伸过头顶,去抱爱德华多的腿,接着手指攀上去要解他裤子的拉链。

      他确切记得爱德华多笑了一声,很亲昵地,他分出一只手推了一下他的头顶,像推一只要从床上掉下来的猫。他低头看他,觉得马克仰着脸的样子颇像是在索吻,于是便跪下来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爱德华多说:“我是专程来和你道别的。”

      当马克真正醒来时爱德华多已经不在身侧,梦境与现实在某一瞬间阴险地携手,但他也在顷刻间镇定。他相信这种镇定是必须具备的,如果你也需要邀请一个人重新回到你的生活,要知道情感不是唯一的方法论。理性、清明、克制,这些都是良好的、必须随身携带的品德。

      他知道爱德华多一定在等他,于是他不急不躁地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去洗漱,还认真参考了达斯汀从电影里学来的珍贵经验:经过一番排查,马克确定了这个房子里没有第二根使用过的牙刷,没有口红,也没有别人的香水味。马克舔了舔口腔里甜甜的泡沫,心想他连牙膏都是原来的牌子。

      手机里达斯汀已经给他发了无数条信息,忧心忡忡地问他进展如何,马克一边刷牙一边回复道:他正在过着一种孤寂的单身生活,并幻想自己将和一个冰岛男人结婚。

      他已经有足够的数据,可以模拟出爱德华多·萨维林的生活:他只使用这栋房子里的一个房间,工作很少带回家中,不再喝酒,很快入睡,生物钟规律,物质欲望低迷得像那碗素饺子——连他的台灯都只有冷色光,厨房纤尘不染。不过他依然有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衣柜,以便于伪装他不是一个亟待拯救的人。

      而达斯汀飞快回复了他:他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早点回来吧!

      马克嗤笑了一声,不再回复。他的信心没有被这种低级的讽刺打消,反而还突飞猛进。他想:如果爱德华多想要过这样一种金属机器人般的生活,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爱德华多在餐桌前等他,面前放着水煮蛋和西红柿,还有水煮西兰花。马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空荡荡的胃突然间饱了,而且饱得很憔悴。

      见他落座,爱德华多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好整以暇地冲他微笑。他睡得很好,充分的睡眠令他从容起来,好像昨夜的歇斯底里从未出现。马克必然不能理解这种充沛,甚至于他将这一切称之为孤寂——他人生的绝大多数夜晚建立在数不胜数的功能饮料上,他不能理解当一个人开始养成低盐少糖的饮食习惯、不再为感官的刺激支付注意力以后,他将会有多少富裕的精力用来追逐何等事物。

      马克无言地吃了几口便把盘子推向一边,竭力使自己不要露出那种恹恹的神态。他说:“让我们进入正题。”

      “我会搬到加州,我会和你住进一栋房子里,”爱德华多说。

      马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就像鼻尖触及了一个将开未开的宝箱。

      “我们会共享无尽的刑期,直到我厌倦你和这场荒谬的婚姻。为此我要付出我现在所有的生活,丢下我所有的工作,忍受我父亲的唾弃,享受人们的同情与耻笑,就像多年以前我为你做的那样。”

      十指交握、置于身前。爱德华多看着他说:“而你如此自信我愿意为你付出这么多,只为了离开你——而这件事,从地理意义上来说,我已经做到。”

      “我说过了,”马克冷静得近乎冷漠:“代价高昂,但很值得。”

      “让我再次为你展示那个诱人的前景:你拥有我,然后丢下我。就像多年以前我对你做的那样。”马克歪着头看着他:“同态复仇,你不会不喜欢这个。”

      爱德华多不得不承认他昨夜描绘出的图景令人向往:在拥有了一个成功、孤单、别无选择的马克·扎克伯格以后,再羞辱他、丢下他、不再要他。

      “我的一切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我没有这么说。”马克立即反驳。这句指责就像那盘水煮西兰花,他们都知道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他添堵。

      爱德华多继续说:“我们结婚是为了离婚。我还得为这诱人的前景付出一段婚姻。”

      马克又露出了那种真诚而无辜的神情:“你试图让我愧疚,让我误以为来到加州你将一无所有。可事实并非如此,你的生活与工作不会丢下你,人们依然爱你,包括你父亲。”

      爱德华多静默了一会儿,只是低头又从杯子里喝了一口什么——马克狐疑那是茶,但那其实是他从橱柜里翻出来的最后一瓶酒。他知道自己永远需要一瓶酒,以备此情此景般的不时之需。

      “如果你想要更多,并不需要假装你什么都没有。”马克挑眉,语速飞快地问着:“你想要什么?我无意羞辱你,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你还想要的东西——你想要多少?你知道30%不可能,15%?另一个5%?还是0.03%的某个倍数。”

      爱德华多笑了一下,他庆幸马克·扎克伯格从来不明白他的爱中有多少束手无策,在道尽途穷前讨价还价是他的天然绝技。

      “我什么也不要。”爱德华多说。

      “我欣赏你的慷慨。”马克不动声色。

      “我想你确实爱我。”

    “唯一且确切。”

      爱德华多看着他的眼睛:“你只有在骗我的时候才会把话说得如此动听。”

      马克讥诮道:“那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这次又在骗你什么。”

      爱德华多不再看他了,他的视线移向窗外。他想:这样好的天气,好得仿佛昨夜的神并没有给他安排以任何恶毒的宿命。

      “你知道吗?”他几乎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是你出现在这里,而非我出现在加州,这之中本就包含了很多暗示:在我们之间,想要得救的人是你,不能再忍受的那个人是你,是你需要我而非我需要你。我没有任何愧疚,而你却有更多需要弥补。”

      “如果重来一次,你想什么都要,你想两全其美。如果不能重来,”爱德华多笑了:“你想体验我体验过的,仿佛替我痛苦,以便问心无愧。”

      “角色调换,同态复仇,当我把你抛弃,你于是得救。”

      大概是酒精开始作用,眼前的人周身环绕着柔光。马克依然穿着他的蓝色睡衣,衣领敞开着,露出瘦而苍白的肩颈。即便记忆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向百万会员之夜,爱德华多依然无法看着这张脸,模拟出他设计那份合同构陷他的样子——他的衣领上甚至还沾着一块牙膏印,爱德华多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要为此心软。他无法明白他怎能如此邪恶,即便此刻他就在他面前,爱德华多都依然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在这里,说他爱他,唯一且确切。他说他此刻的爱是从前的爱的延续,那么那时他为什么这么对他,抱着这样唯一且确切的爱?

      爱德华多说:“可我不要这样。”

      马克没有说话。他想一切已经与他无关,这场对话脱离了谈判的性质,爱德华多只是在告知他。在他还在房间昏睡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坐在这里,他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一切被他脱口而出,马克忽然意识到,他来得太晚了:爱德华多·萨维林一直在等他,等待他问他要不要重新回到他的生活。

      此刻,一种超然的、非人的冷漠突然间注射进了爱德华多的心。开口时爱德华多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了:“同态复仇固然诱人,可我不要这样。”

      窗外一切灿烂,如果他们效率够高的话,可以有一场冬天的婚礼。

      “我要你重新拥有我,然后再次失去我。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重蹈覆辙:离婚时我会给你我持有的股权,只保留0.03%。”

      马克·扎克伯格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那么这里必然有他魂牵梦萦的一切。他如此年轻,如此富有,作为权势顶端的白人男性,他理应拥有别的人生,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将他的人生翻过爱德华多·萨维林这个章节,哪怕花上三年五载也在所不惜:这是他的最后一程。

      他想要弥补过往、消解诟病,他想要抹去他蓝色铁王座下的血迹,想要回校园时代的爱人,他想要一个别的结局。如果一切不能实现,那么他想痛他所痛,痛完心无所愧、继续启程。

      爱德华多冷眼看他的贪婪,他心想:他以为他已经把足够多的痛苦摆上了牌桌当作筹码,还附上股份,诚意已如斟满的美酒般芬芳,而他该欣然接受。可痛他所痛有什么趣味呢?他要马克·扎克伯格重新品尝自己的痛苦,一生中最苦涩的那一个。他要他不能释怀。

      无数个无梦无眠的夜晚,爱德华多都在品味他们之间横亘着的这样一个事实:重来一千次,当选择再一次落入到马克·扎克伯格的手中,他依然会选择他那个蓝色的、无可比拟的成功,即便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来源于这一次选择。

      爱德华多知道的。他清晰地知道:此前此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选择、任何时刻能有这样惊人的破坏力。

      他怎么可以得救?结局已经注定,既然无论怎样重来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那么他应该付出代价。爱德华多·萨维林已打定主意,一生都为这恶毒忏悔:线性的时间不存在让任何人重来的可能,可他也要他再痛一遍。马克想要翻过这个章节,那么他要他每一次回头看时,故事的字里行间都藏匿着0.03%的幽灵。他要他困在那次选择中不能走出,他要他不能摆脱,他要他不能得救。

      他不是不宽厚的人,也不是不爱他。只是当爱德华多回看他的一生,众多声名、成就、辉煌在一刹那如湖上薄烟般散去,经受侮辱的瞬间都已跨过,尊严失守的时刻也已释怀,那些愤懑的、被暴雨淋湿的的片段他视同云烟——可无数个夜晚,四下无人,孓然一身,他坐在这里,他意识到他仍不能问出那个问题。

    他仍不能问出那个可耻的、怨愤的、自取其辱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能选我呢?

      为什么不能够选我呢?这个问题真的好重要。重要到爱德华多甚至觉得他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问题重要如斯,以至于他愿意倾尽所有只为得到答案,可一个无法问出口的问题怎么能得到答案?他看着对面的人,心下不解,那个问题无法问出,他想:你怎么能独自得救?

      那双钴蓝色的眼睛也直直地盯向他。马克脸色苍白,好像灵魂几乎顷刻间被那0.03%的象征意义所湮没。

      “你疯了。”他说:“你给我一切,却以为这是惩罚,事实上我没有任何损失。”

      爱德华多镇定地看着他:“我对你向来慷慨。”

      “这毫无意义,而且愚蠢。”马克说:“你赌上这么多,只是为了讲一个让我痛苦的寓言故事。而事实上这无关痛痒。”

      “我比你更清楚什么能让你痛苦,”爱德华多说:“而你出现在这里,恰恰反证了我的观察:你才是我们之中更为它痛苦的那个。”

      马克看着爱德华多,他想他真的是一个太孤独的人,功成名就,光环加身,金堆玉积他视若无物,哪怕是他曾经凶恶宣称要拿回的一切他也如视尘灰。马克想:他是真的不想得救。

      一切如此昭然若揭,爱德华多·萨维林几乎全部心神魂魄都囿于百万会员之夜中从未走出,只留堪堪0.03%的灵魂游荡人间。马克对自己的旧友旧爱甚至恨极反笑,他想:他非但不想得救,而且还不惜一切想要将他也拽回那个夜晚,为此他愿意献身殒命、玉石俱焚。

      “我钦佩你的自以为。无论你怎么说,结果都是你将一切拱手相让,而我没有任何损失。”马克说:“容我提醒一句:你疯了,你让整件事情变得非常荒谬。”

      “如你所说,成本高昂,但很值得。”

      “我们之间有更好的解法。”马克说。这几乎是一种退让。

      “但我不想要。”马克应该清楚:如果他能学会选‘更好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爱他。

      “你无法接受只是因为它给的太多,像个陷阱。我欣赏你对待合同的谨慎。”爱德华多和颜悦色道:“不如我再多要一点,以便让你感到安全。”

      马克已经无法感觉到自己,彻头彻尾的冷侵占了他全部感官。他不动声色地盯着爱德华多。

      “由我来决定期限。”爱德华多说:“关系、契约,或者你更愿意称它为婚姻?由我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或者说,由我来决定你什么时候拿到股权。”

      “那就是婚姻。”或是一柄在他头顶上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道不知何时坠下的天谴。

      爱德华多于是赞同道:“婚姻。”

      “我会考虑。”马克说。

      “考虑一份天价合同确实需要时间,”爱德华多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可以给两分钟。”

      马克为他这种洋洋得意的样子恨得磨牙:“成交,华多。”

      话音落下的下一秒,爱德华多笑着将对面的盘子拖了过来,马克看着那盘只被他吃掉几片西红柿的东西被爱德华多慢条斯理地尽数吃下。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脑海里过电一般闪过了非常多画面,他无比荒唐地想到,或许政府与法律将他们定义为毫无关系的两个自然人,但此刻面前的人已经是他的丈夫,无疑且确凿。

      无法再承受这种灭顶的荒唐,马克飞快跑到房间打了几个电话,还在给达斯汀的短信里犹豫了一下措辞,接着,等一切该做的事情做完,他围着床转了几圈,接着低着头,突然发起呆来。

      一切发生得令他措手不及,哪怕他有备而来——马克甚至没来得及深思爱德华多最后的条件到底是一种怎样恶毒的逗弄,如今他终于有时间思考了,在万箭齐发的问题当中,第一枚抵达他额前的箭如此尖锐:他会在什么时候结束这段婚姻?

      这个问题又让他茫然起来。他想:他们甚至还没有结婚,婚姻的流沙就开始从沙漏中漏下。他站在爱德华多的床边,默默地呆立着,那真的是一种完全空白、彻底放空的状态,以至于他过了很久,才看见脚上的拖鞋。

      等他重新回到客厅时,爱德华多仍坐在餐桌边,那盘食物已经被他吃完,他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他没有穿鞋。

      “我请了律师重新拟婚前协议,他半小时后会过来。”马克说,手里攥着戒指,冒着冷汗。

      “好的。”爱德华多头也没抬。

      一种紧张捏住了他的心脏,马克口不择言道:“你也可以让你的律师在场,更加保险。”

      爱德华多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我会考虑。”

      马克紧紧盯着他每一个动作,他犹豫了许久才默默把戒指放在桌上,然后缓慢地用手移过去。爱德华多这才掀起眼皮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圈。

      马克介绍道:“你可以戴在手上。”

      爱德华多甚至没有半分犹豫,就像曾几千次接过别人的戒指那样,拿起来端详两秒便见怪不怪地戴在了手上。整个过程太快,马克还没有从自己的紧张中走出,甚至还有一点迟滞和放空,便看见爱德华多突然举起了手机,对他说:“比起这个,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马克确实是真心实意地疑惑了一下,他俯身凑前去看,看见爱德华多手里那几寸大的屏幕上挤满了同一个人愤怒的短信。

      “你总是和一些克里斯蒂式的人交往。”马克如此下定结论。

      “那是因为他出现在了我的脸书黑名单里。”爱德华多企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心虚,不过这件事情总是失败。他责问道:“你把他拉进了黑名单。什么时候?我睡着的时候?”

      “你们又不合适,你还不如爱克里斯蒂。”马克说:“他是冰岛人,你是巴西人,你讨厌听起来很冷的东西。”

      爱德华多竟为这句话的荒唐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你不爱他,为什么要给他花时间?”马克说。

      爱德华多说:“克里斯没有教会你不要轻易断言别人的爱。”

      “这不是断言,是推理。”马克看着他:“你不爱他,你对他的爱甚至不如对北极熊的。”

      爱德华多指出:“冰川在融化,那不是爱,只是同情。”

      马克笑了一下,说道:“返回桌面,华多,距离我第一次解锁你的手机已经过了十一个小时,而你至今都没有发觉你的壁纸变成了北极熊。”

      马克说;“你对冰岛人的爱甚至不如对北极熊的同情——你真的要用这个词吗?你把你手机里那几千张图片称之为同情吗?”

      看着手机桌面,爱德华多静默了好一阵子,他发现自己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尴尬,最终他只好承认:“我对很多人的爱都不如对北极熊的。”

      马克愣了一下,非常突然地,他有些走神,这个插曲像刚才那个戒指一样突兀。爱德华多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北极熊,这个插曲也令他一时间也古怪地开始放空了。他本怀带着很多问责的心情,但北极熊无辜温驯的外表令他的心奇迹般地柔软下来,爱德华多感到,他心中一根始终隐隐发疼的倒刺,在这极其重要的几秒钟里,陡然被抚平了,如今那里又热又痒。

      “你为什么这么做?”爱德华多问。

      对于马克·扎克伯格而言,这是一个事实问题,而非一个情感问题。

      他如实回答道:“因为你不可以重婚。”

      爱德华多被这个答案逗笑了,不带任何讽刺或戏谑,但也大概也算不上是由衷的喜悦,他仅仅是觉得好笑,觉得快乐。那种温热的东西仍心口涌动,万分荒谬,他说:“你在嫉妒。”

      事实问题变成情感问题,马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说:“是的。”

      嫉妒于他而言是一种负面的感情,他想不到这个东西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除了让爱德华多感到高兴。他有时必须承认他和常人有别,他真的搞不明白那些让爱德华多感觉高兴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长得像历史名人的狗,缩在卫衣兜帽里的猫,蠢兮兮的动物四格漫画。但马克很高兴自己能让他快乐。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产生这种东西。”爱德华多强调了一遍:“嫉妒。”

      马克耐着性子解释:“作为爱的副产品,这总是很难避免。”

      爱德华多于是摩挲了一圈手上的那个人造的环,脱口而出的竟是一个问句:“你知道吗?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

      “我知道。”马克说。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

      在过去这漫长的十几小时里,爱德华多始终感到一种飘渺的荒谬,他觉得马克·扎克伯格所说的爱像是纸上推演出的一颗星星,理论上存在,但没有人见过。

      可这时爱德华多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纯粹至此吗?他在寻找那条得救的路径时,潜入了最严密幽深的思考,接着一丝不苟地推演出了婚姻这个结论。扎克伯格固然严谨克制,可爱德华多不得不揣测一种可能性:在他思维漫天纷飞的草稿中,这个纯粹的人,他会不会有那么……哪怕只是那么、那么一秒钟的意乱情迷,让他想要放弃对其他路径的求索,转而为那颗草稿纸上的星星,找寻它必须存在的意义?

      是否有那么一瞬之间,这个纯粹的人,他心中也有杂念,婚姻不再是方法,而是目的?

      爱德华多十指交握,他大惑不解,觉得情感无比神秘,以至于他与爱僵持多年仍觉波澜四起、疑云重重,悸动与期许即便涌来千次他都感到陌生与仓皇。他如此疑虑,感到指上的环和眼前的人都暗藏许多秘密,所有他还需要很多时间才能看见:马克·扎克伯格出现在这里,这本就包含了对一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