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5)

没有逻辑,不可论证,他之所以想要和爱德华多·萨维林结婚,仅仅是因为他对他有着无数愤恨、庸俗、永不停歇的爱。
本文属于 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 系列:

      爱德华多在撂下那句晚安后就走了,马克下意识跟着他站了起来,刚走出两步又自觉这么做很傻,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几秒钟,很奇妙的,他既不觉得伤心,也毫不沮丧,最多只是有些困扰。他想:顶多就是需求不同的问题罢了,他希望华多得救,华多希望他痛苦。他困扰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种需求上的出入。

      他又跟上了爱德华多,爱德华多毫不介意,他甚至从容地向他介绍了哪瓶是沐浴露,这说明他其实也可以有很好的待客礼仪,之前只是吝于表达。马克走进他隔壁的房间,但才刚过半小时,就在爱德华多已经彻底昏睡在梦中的时候,他被敲门声吵醒了。

      他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敲门声仍然在他耳边响着,那声音一阵一阵、极有规律地敲着他的后脑勺。爱德华多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痛苦地、不可置信地爬起来拉开门。

      他想:哪怕马克·扎克伯格还残存半点修养。

      “你——”爱德华多脱口想问他又在发什么疯,想问他能不能让他至少拥有一段超过三小时的睡眠,可当他看到马克·扎克伯格穿着一身很旧但依然柔软的蓝色睡衣、顶着那么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站在他面前,无数恶狠狠的质问突然堵在了他的舌尖,他闻到了他身上沐浴露的橙花香味,于是,一个久远的、他已很久不曾想起的小熊幻想,就这么轻轻柔柔地跳进了他的脑海。

      只是昏暗壁灯下这么匆匆一眼,爱德华多就意识到了他的生活中存在严重的语序问题:他面前的确有一只危险的、背刺过你的、会把你一脚踢出公司踢进大雨里懒得多看你一眼的小熊,可再怎么说——他也毕竟只是一只小熊。毛绒的。

      所以爱德华多不得不紧紧地捏着门把手,他希望自己保持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凶狠,他问:“你又怎么了?”

      “没有被子。”马克说。

      爱德华多想了想这是不是真的,他平时几乎不会请人到家里,‘隔壁的房间’与其说是一个地理位置,不如说是一个词项概念。

      他对马克说:“今天又不冷。”他想,他们还没有和好!

      “也没有床垫。”马克眨了眨眼睛。

      “你可以睡沙发,豌豆公主。”爱德华多介绍道。

      “你没有一间像样的客房。你从不请人过夜吗?”马克问。

      “不,”爱德华多冷冷地回答说:“那是因为我请来过夜的人一般都和我一起睡。”

      马克闻言眼皮一跳,但语气上仍不咸不淡地应着:“噢,比如冰岛人?”

      “比如冰岛人。”爱德华多刻薄地肯定道。

      马克往门内挪了一小步,爱德华多立即把门开合的角度缩小了一些。他于是顺势盯着地面上马克那两只不安分的脚,后者睡裤的裤腿软软垂下,他露出了白而瘦的脚背。爱德华多忽然发现他没有穿鞋。

      马克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他说:“我也没有找到别的拖鞋,冰岛人来你家的过夜时会自带拖鞋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爱德华多问道,或者说他呵斥道。他有点儿生气,气得想笑,众所周知马克·扎克伯格可以在任何不是床的地方睡觉,他现在说这说那纯属是无事生非。

      “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你想听吗?”马克又往他的门内挪了一小步,仿佛完全没有发现爱德华多给他开的门缝最多溜进一只小猫。过了几秒,他补充道:“其实今天很冷。”

      爱德华多感觉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禁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一定要现在说?你是癌症晚期所以等不到明天了吗?”

      这话刚一脱口,他就看见马克脸上闪过的一瞬迟疑。爱德华多意识上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右眼皮就已经开始狂跳不止,一个骇人的想法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冲进他的脑海里,而且边冲边炸,炸得他如坠冰窖,他想:不会吧?

      他想:真的吗?他一直在做一个善良慷慨的好人,是什么令上帝认为他不配得到宁静?

      他想——

      马克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用他凉凉的手指握住了爱德华多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摇了一下,这个动作给马克带来了很细微的快乐,但他很快就放手了。

      他说:“华多?你的脸色很难看。”

      “你是不是得了癌症?”爱德华多问。

      马克皱起眉毛:“你是不是疯了?”

      “你刚才——”

      “我刚才只是在思考那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真的好办法。”马克说完,忍了几秒,又开口道:“华多,你就不能先花哪怕一秒钟来想一想我得了癌症为什么还要和你结婚吗?”

      爱德华多说:“我怎么知道?你做的很多事情我都觉得莫名其妙。”

      “可我怎么会这么对你?”马克问。

      爱德华多忍不住刺道:“你不是做过和这差不多的事吗?”

      于是马克又不说话了,他抿着嘴唇,目光往下挪了几寸,他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爱德华多看着他,后者的站姿丝毫未动,可是,突然之间,爱德华多觉得他很伶仃,很孤单。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马克就是伶仃而孤单的。

      他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异国他乡。

      马克从来都是一个人,只是一直以来他身体里的那种像古战争一般的对抗感令他看起来强大,令他看起来像有千兵万马。可他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人,还穿着旧睡衣,还没有穿拖鞋。

      天啊。这样想着,爱德华多不得不又一次向这种可怜的生涩感屈服了,哪怕他知道这极大程度上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退出半步,把门缝拉开到至少能容纳一只小熊走进来的大小。他说:“进来说吧。”

      马克简直不给他任何反悔的时间,他飞快挤进门内,混乱中还不小心踩了一下爱德华多,后者被他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香味撞得头晕目眩。他看着马克轻车熟路地摁亮他的台灯,然后很乖地坐到他床上一角,还把被子从对角的位置拉到一边,像是很期待他落座,也像是他在这间卧室睡了很多年。

      马克身上的散漫令他看起来像一件自然而然的景观,天生就该坐在这张床上。爱德华多端详他了几秒,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起来,因为这景色令他意识到许多结局本就是命定:马克·扎克伯格能走进他的家门,自然也会走进他的卧室,如果他希望的话,毫无疑问,他还会睡在他的床上。

      这是驯化的结果,还是一种科学、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然规律?

      他看见白炽灯将马克照亮,他看见他的衣领被没擦干的头发弄湿了一片,他甚至亲眼看见了一滴水珠滑落在他颈间,他于是看向了他的脖颈,白生生的一截上有浅青色的脉络与透明的水迹,这一幕看在眼里是这样安静,像是电影里镜头放慢的调情,透着妩媚、干净又看不真切的煽情。爱德华多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向他,这样的时刻,多年以前也有过。

    可猝然间,没有缘起,没有征兆,没有暗示,只是出于命运揭示时的连贯性,一种灭顶的恐怖感如山崩一般重重袭击了爱德华多·萨维林,令他定在原地,如遭雷击。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刻,宿命卑鄙的触角终于钉进他的眼睛,他骤然看见人生后半的棋局,这一生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将命运预判得如此清晰:面对马克·扎克伯格,他竟是别无选择的。

      那个坐在他床上静静等待的卷发青年,他会这样费尽口舌、算尽机关,只因此刻的他还没有察觉,他之于爱德华多·萨维林而言,从不是一个可供挑拣的选择,而是一场莫能御之的洪流。

      爱德华多在原地静静地站着。他花了数十秒试图抵抗宿命的鞭笞,又花了数十秒试图消化这种鞭笞,他质问这个宇宙所有的神:请问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为他安排了这样荒谬的命运?刚一问完,他就看见面前飘来了六十个不知名的倒霉天使,天使们说:神就是爱,他妈的,你受着吧。

      然后天使们消失,于是,终于,爱德华多意识到自己已经疯到开始臆想与发狂,毕竟在那短短三小时的睡眠以前是十三小时的连续工作,是开不完的会和见不完的蠢人。他忽然动身径直走向床头,拿出柜子里的吹风筒,然后面无表情地插上电源,接着,他像薅一只猫一样,把马克的脑袋薅到了自己身前。

      在接受了可怖命运的两分钟以后,爱德华多立即从善如流地开始破罐子破摔,他想:如果真的别无选择。

      他一边按下风筒开关,一边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揉进马克的卷发中,爱德华多能感觉到马克在他手掌下顺从地、不知所措地僵硬着,这反应像是他曾在宠物店里看过的那种被陌生人又搓又揉却怕得不敢反抗的动物。

      “闭嘴。”爱德华多说。

      马克真的闭嘴了。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几秒,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刚才没有说话。”

      “你的思想活动很吵。”

      马克选择忽略这句荒唐的指责。他说:“你这样做就好像是我们已经和好了一样。”

      哪怕那只是一个比喻,爱德华多依然冷冷地说道:“我们没有和好。”

      “好的。”马克迅速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爱德华多问他:“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在吹风筒嗡嗡的响声中,马克感到很困惑,但出于长久相处得来的惯性,他竟没有去思考爱德华多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在暖风吹在颈上的时候,他产生了久违的失落。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现在在爱德华多身上产生的东西都是偶然和残忍的,是短暂的和会消失的。

      他问:“你要在这时候听吗?”

      这句问话好像按下了吹风筒的开关,暖风突然消失,爱德华多推了一下他的脑袋,就像方才他把他薅过来那样毫不体贴地一推。马克有些懊恼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但这懊恼只停留了几秒,马克看着爱德华多从容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问:“你希望看到我痛苦,是吗?”

      未等爱德华多回答,他又问,问时仿佛自说自话:“可你怎么确定这种痛苦?你如何确保这种痛苦在增加而不是减少?假如你不在我身边、不看着我,你要怎么才能肯定这种折磨没有流于表面?假如你不回答这些问题,我只能怀疑你所说的‘观赏我的痛苦’不过是口头上的报复。”

      “这很优柔寡断,你甚至没有真的伤到我。”

      爱德华多没有回答,他在不停思索着家里是否还有酒。当马克又开始像投豌豆一样开口说话时,连可悲的小熊幻想都无法让他停止头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折磨我,但我们先假设答案是肯定的。”马克停顿了一下,爱德华多直直望进他的眼里,这毫无感情的钴蓝色曾让他涌现过一万次柔情与甜蜜。

      爱德华多希望他别再说。但他没有停下:“你知道一直以来让你陶醉的是什么吗?是我爱你,是我成功却孤单,是我有许多却非你不可,我越成功、越孤单、越别无选择你就越陶醉。你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我,炫耀我爱你,炫耀我除了你以外谁也没有了。”

      马克也在看着他,他笑起来,嘴角到眼睛。他的话在爱德华多脑海里走了一圈,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最后居然只是想:他很少这么笑。他觉得开心吗?

      “可你知道比这更好的是什么吗?你连怎样让我痛苦都不得要领,你知道要怎么才能真的伤到我吗?”

      马克真的歪着头安静了几秒钟,仿佛真的在等待爱德华多回答他的问题。后者一言不发,他看着马克的蓝色睡衣,这件是某个冬天他留在柯克兰忘记带走的——好吧,就是那一年的冬天,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冬天。

    “在拥有了一个成功、孤单、别无选择的我以后,再羞辱我、丢下我、不再要我。”

      马克一字一顿地公布着答案。

      “诉求千差万别,最后都殊途同归,婚姻是我们的最优解,也是我们唯一的解。你发现了吗?华多,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比这更好的词了,它居然同时包含‘拥有我’与‘抛弃我’的权力。”

      “你是指离婚?”爱德华多说。马克没能读出他的感情。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般重复道:“你是指离婚。”

      “我们会有婚前协议,你也可以爱别人,同时在我身边观赏我的痛苦,这是很好的观赏席位。你不会有什么损失。”马克解释道:“我想不到任何你拒绝的理由。”

      “你带文件来了吗?”

      马克愣了一下,旋即站起来就要跳下床。爱德华多为他的急切感到好笑,他出声制止:“睡醒了再说吧。”

      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透过几束细弱的亮光。马克说:“天已经亮了。”

      爱德华多对此的回应是按灭了床头的台灯。

      在室内薄薄的黑暗中,马克站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他问:“你是同意了吗?”

      “我没有。”爱德华多说着,慢慢坐到床上:“你一定要站那么高吗?”

      马克有一瞬愣神,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默默坐了下来,默默把小腿深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他问:“你要睡了吗?”

      爱德华多回答:“是的。正常人是需要睡觉的。”

      马克看着他转过身扯被子和枕头,突然间,他被莫名的紧张攫取住了。他吊着一颗心飞快地问道:“你有多余的床垫和被子吗?”

      这个问题的欲盖弥彰让爱德华多想要发笑。

      他说:“我想没有。”

      马克立即抽紧了肩膀,他仓促地回答道:“好的。”

      他感觉时间缓慢地流逝了两秒钟,但他依然坐着没有动弹。不过他认为在意识层面上,他已经把两条腿挪到了床沿,只等着爱德华多让他滚出去。

      好吧,睡沙发可以接受。马克想:可爱德华多真的他妈的这么铁石心肠,这真让人无法接受。因为他们很熟,还有一段情史,还是大学同学。他们应该睡在一起并心无芥蒂。

      正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晦暗之中爱德华多像搂住一只半大的小狗一般搂住他的腰,一下将他带倒在床上。肩膀撞上床垫,马克下意识蜷起,毫无防备的,他感到腰间的软肉贴着一只温热的手,他浑身僵硬,觉得惊恐。

      爱德华多什么也没说。这沉默持续了很久,他们贴得很近,马克被扑在颈后的呼吸吓得不敢动弹,他头皮发麻,他甚至感觉到了爱德华多在看他。

      爱德华多确实在看他。在黑暗中,他凑前去看,很不容易才看见马克后颈上轻微的汗毛竖起。他坦然将手伸进马克睡衣的下摆,像检查一件被外借多年终于归还的文物一般,他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从马克的小腹向上摩挲,他的掌心停留在他腹部中央,感受着他支离破碎的呼吸,爱德华多一根一根抚过他的肋骨,于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他抓狂的心跳。可马克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在忍受。

      “你是不是瘦了?”爱德华多问。

      马克感受到那只手贴着皮肤又滑到了他的心口,他问:“我们是不是和好了?”

      爱德华多笑了一声。马克的额前渗出汗水。

      “你的心跳很快。”爱德华多说。

      马克没有回答,爱德华多又说:“而且你硬了。”

      “你会帮我吗?”马克问。

      “不会。”爱德华多指责地说:“你吵醒了我两次。”

      “好吧。”马克吸了吸鼻子,心跳依然剧烈,这种剧烈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于是他问:“那你会亲我吗?”

      “不会。”爱德华多说:“因为你说我被落下了(left behind)。”

      “我睡着以后呢?”

      过了半分钟左右,马克仍未得到答案,他往后缩了缩,爱德华多只是把手放在他身上,这甚至构不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拥抱。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会吗?”

      这个问题太严肃,甚至需要庄重而审慎地面对自己的那颗心。爱德华多犹豫了很久,才说:“会的。”

      于是,此前无数个日夜里,马克·扎克伯格饱含愤怒的思念、充满撕裂的委屈,在得到答案的顷刻间化作了半滴酸胀、怅然的水汽。这滴水汽落在他的心上,令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一个恐怖的圈套:没有逻辑,不可论证,他之所以想要和爱德华多·萨维林结婚,仅仅是因为他对他有着无数愤恨、庸俗、永不停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