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4)

观赏你的痛苦依然是值得品味的刺激,我们不需要最优解,当下本就是一种很值得一过的生活。
本文属于 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 系列:

      事实上今晚爱德华多只睡了三个小时,被门铃声吵醒后他连着两个小时听了一脑袋爱与痛苦,此刻他又困又累,他觉得马克·扎克伯格是一个可恨的人,但他不得不坐在这把椅子上听他长篇大论,同时还不得不与他纠缠——这简直是全世界最他妈搞笑的一件事情,他居然要强撑着睁开他发红的眼睛,明知故问地问他:那我为什么痛苦?这也是从我的心率上看出来的吗?

      究竟是谁先开始的?爱德华多思绪游移着,这一晚上的对话毫无意义,他们不停地在讨论公认的真理、确凿的事实,仿佛此前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他疑心这是他骨子里那个已被碎尸万段的痴情狂在作祟,想要在几个小时里一句不差地弥补这么多年来他们错失的诉说与对谈。

      在最后一次离开那间质证室时他从未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他们会讨论相爱,讨论痛苦,而这场讨论建立在他还恨他且这恨意丝毫不减的前提上——但从质证室出来后他们就马不停蹄操了又操,操到三年前他从纽约逃到新加坡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这一切让爱德华多突然觉得他们俩很幽默:他们还在爱,还在操,也还在痛苦,所以这和他们在哈佛时有什么区别?

      “毫无疑问,我们痛苦,是源于我们对彼此的爱。”马克认真说道:“你痛苦的原因很复杂,具体的矛盾只有你自己清楚,也许是你想要我又觉得这很可耻,也许是你爱我但你不再期待我,是自尊、失望或是别的什么,变量不单一,但爱不变。你痛苦是因为你爱我。”

      爱德华多揉了揉眉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放弃抵抗,他不知道马克为这场申论准备了多久,但他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这再一次体现了他的卑鄙:他全副武装来伏击一个只睡了三个小时的人。

      “那你呢?”他听够了自己像博物馆里的动物白骨一样被剖析得如此晓畅了然,他问:“你的痛苦呢?”

      这是一次太困倦导致的失手。马克很从容,他甚至没有表现出那种‘我不是说过了吗’的不耐烦,他说:“我的矛盾在于你不快乐,你痛苦,并且原因在于我。我不希望这样,因为我很爱你。”

      “这番话和那份合同,”爱德华多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喉头,就这么沉沉地梗着他,他不知道那是一声冷笑还是长长的叹息:“我甚至不知道哪个更不知廉耻。”

      马克的双手立即紧紧交握了起来。他们没有办法绕过那份合同,如今他们终于谈到它。爱德华多谈起它的样子好像他昨天才在上面留下了新鲜的笔迹,可事实上这已经过去了很久。广告、纽约、大雨、肖恩·帕克,这些错综复杂的意象构成了他们的往事,但过了很久以后这些一切几乎褪色,只有那份白纸黑字永远鲜血淋漓。

      马克当然知道他伤害过他,不止一次,从未停止。但只有合同那一次,他像一个在冷兵器时代第一次拿到火器的蛮人,那么干脆利落、麻木不仁地开了一枪,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伤了人,伤得那么深,伤得那么重,而最糟糕的是,他本以为,这个人是可以伤害的。

      在这一枪的此后多年,爱与伤害之间的断桥浮出水面,他终于意识到在一个健全、完整的人心中,这两者不可能孤立运行,它们同时出现,只意味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你爱他’和‘你伤害了他’之中,必然有一个是谎言。这可怕的发现让马克几度窒息,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爱德华多·萨维林是这样爱着他的,而他二十岁的时候选择不要他了。

      这选择甚至不是被迫的,不是无可奈何的,不是非此即彼的。马克甚至忘记他丢下他是为了报复、羞辱还是仅仅因为皮特·提尔告诉他可以这么做,那缘由幼稚、无意义到了在如此重要的一幕里,他竟然记不清楚。他只记得那时他离华多太远了,他很久没有见过华多了——

      以至于他以为他可以不要华多了。

      他以为这个人他舍得了,他以为这个人他是牺牲得起的,他以为爱和伤害可以同时发生并逻辑自洽。可接下来这许多年,那把悬而未决的钝刀终于刺进他心口半寸,然后一点一点掀开他的皮与肉,痛得他泪流不止、彻夜难眠。马克·扎克伯格终于意识到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成功架构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之上,而这种荒谬甚至只是冰山一角,真正令他仓皇的发现是海面下还有这样的八分之七: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依然深深地、绝望地、信徒式地珍爱着那个他随手摔碎了的人。

      于是,马克·扎克伯格甚至没有产生过哪怕一秒钟诸如抱歉、后悔或内疚这些鸡零狗碎的感情,压在他心上的那个东西巨大而粘稠,每当他思及关于爱德华多·萨维林的一切,千丝万缕的细节化作一种吊诡的难言,如绳索般勒住他的脖子,而他没有办法停止这种思念。人们猜测他曾后悔,人们问他谁做错了,他向来缄口不言,因为他无法超脱爱恨的语境与人们讨论爱德华多,他怀疑只要他开口,这个答案的愚蠢甚至会惊动那个避世的人:如果可以,他希望、他希望能够带上一副锁链,然后回到那一年。他希望能够,亲手把那个二十岁的他,活活绞死——他是这么希望的。

      所以他沉默。爱德华多扫了一眼他的双手,在手指过分的交握后,他的手背透着斑驳的红与白。这是很难得的一幕,爱德华多狐疑地看着马克,他甚至产生了一些好奇,他真想问一问马克:原来你的不安也会以这种正常人的方式表现出来吗?难道是富裕与成功让你学会了羞愧?

      “所以呢?”

      可纠结再三,终于,爱德华多也确信了,梗在他喉间的只是一次沮丧的叹气,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怨怼。

      他问马克:“所以我们痛苦是因为我们相爱,为了不再痛苦,我们不应该再爱,而结束这种爱最高效的办法,是婚姻——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马克看着他,爱德华多仁慈地放过了房间里那只大象。马克不懦弱,也不是喜欢逃避——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解开一道无解的题?没有人说只有做对了所有题才可以快乐,他相信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生命中都有纠缠的死结,但他们依然该快乐的快乐,所以华多为什么一定要他妈的做对这道题?

      “这些还不够吗?”他问。

      爱德华多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挂上微笑:“这是求婚吗?”

      他脸上的笑太神秘莫测,马克不知为何竟犹豫了一下,他说:“我想是的。”

      爱德华多说:“可你没有办法说服我。”

      马克直直地盯向对面那双棕色的眼睛,他歪着头露出了无辜又尖刻的困惑,静默了几秒钟后他才问道:“为什么?这几乎是我们唯一趋于得救的办法。”

      “你也说了是‘几乎’,婚姻不是唯一的路径。”爱德华多说:“我们可以先试试时间。再过几年,我会忘记你,你也会忘记我,你总是担心太多。我们不会一直痛苦,马克,时间会让我们得救。”

      “而且——”爱德华多想要继续,但被马克粗暴地打断了。

      “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

      马克觉得自己的本意不是为了嘲笑,他从来不会嘲笑爱德华多。但他尊重聆听者误解的权利,因为即便是他也觉得这句话很他妈像是嘲笑——但它真的不是:“从遗忘这一步开始就不成立。我不是没有给你时间,不是吗?你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年复一年,但收效甚微。华多,你难道觉得这个方法很有用吗?”

      爱德华多在心里飞速翻了一个用力的白眼,尚未来得及反驳,马克就皱着眉,以那种极不赞许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像某种掷地有声的谴责,他的话语也是:“你还不明白吗?另一个让我们得救的路径是我的死亡。”

      爱德华多立即被‘死亡’这个单词吓到住了嘴。

      也正是此刻,爱德华多才真正进入了马克·扎克伯格的语境中。整整一夜,他始终对卷发男人所说的一切持有一种防御性的不以为然,他觉得和马克谈爱太荒谬,他觉得他所谓的痛苦流于表面,他视这个男人口中的婚姻为一句绝佳的笑谈——他想,他这一生还没有真的想和什么人保持一种生活上的庄重契约呢,哪怕是和这个他唯一深爱的人,也是没有过的。

      但这是马克第一次将‘死亡’作为他们感情中的一种全新的前提、一种很可能行之有效的介入手段带进他的视野,爱德华多迅速感到一种古怪的惊愕,不是为马克语气里的庄重,而是为……为这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前景,他不会承认,但事实是,他的心为这诱人的设想产生了刹那动摇。

      在这种前提下,时间是有效的,遗忘是成立的,它所带来的痛苦或许久而深,但毕竟是有限的——

      爱德华多看着他,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他想了很久,才低声说:“或者我的死亡。”

      而马克·扎克伯格,他带着一种似乎已然洞悉一切的神情,一种无能为力的全知者的神情,他看着爱德华多,极轻极慢地摇了一下头。他没有再说话。

      可在这寂静里,爱德华多还是听见了。或许不是马克在说,而是那只盘桓在这栋房子里让他终日不得安生的马克·扎克伯格的幽灵在说,他在说:那只能让你得救。

      空气里淤积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这暗示太过骇人,爱德华多几次张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甚至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婚姻,”爱德华多慎之又慎地吐出这个单词。他说:“你疯了。用婚姻来结束爱情,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婚姻就是这么使用的,但它不是。”

      “可它的确能够这么使用。”马克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婚姻消磨爱情,人类有大量样本支撑这个观点,首先——你否认这一点吗?”

      “不。”为了防止被再次打断,爱德华多很快地说道:“可这种消磨的本质是什么?人类的爱情消亡在婚姻生活的疲惫、重复、琐碎与压力,消亡在对彼此付出的时间与空间的不宽裕,但绝大多数的婚姻问题的本源其实是经济问题,一切的归因在于不够坚实的物质基础。而我们恰恰没有这种困扰,我们不存在消磨爱情的条件。”

      这段话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反驳,但当最后一句话说完,爱德华多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他忽然想到:天啊。假如马克·扎克伯格没有对他干那档子破事,现在的他们该多么适合结一个天杀的婚啊。

      这个从天而降的想法把爱德华多砸得浑身僵硬,他不禁把它越想越深入。马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游离,他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的推演里唯一的漏洞,为此,他立即语速飞快、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要陷入认知主义的泥潭,用我们微小的特殊性否认我们和绝大多数面临婚姻的人所具有的共性。所有实质婚姻都具有的程序是将两个自由的人从人群中择选出来,放进同一栋房子里,给他们几千个复制粘贴一般的日子与无数的外在诱惑,华多,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失去职业、社会地位与收入水平,只有恶习、怪癖与水火不容的生活习性。在这时,我们的特性甚至会加速爱情的消亡,因为它使得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艰苦的刺激,失去同甘共苦的条件——你知道的,人们主要靠这个来增进感情,我们还有效地避免了这个风险,消亡是必然,得救是结果,我们没有不结婚的理由。”

      爱德华多脑子里一时间天人交战、乱作一团:在普世的概念里,他刚发现了他和马克·扎克伯格真的很适合结一个直到海枯石烂的婚的证据,而在马克曲折的逻辑中,他们又充满了操淡的不该结婚但为了曲线自救最好还是要结一下婚的理由。一小时前爱德华多还在抵死否认他仍然爱自己的前任,后者立刻借用科技的力量制裁了他,此刻爱德华多极力证明他们的爱像个绝绵延不绝的畜生一样毫不动摇,连婚姻都干不掉它,而马克则磨破了嘴皮子想要说服他,结婚,结婚,亿万富翁又怎么样,没有爱情能躲掉婚姻的断头台!

      马克方才吐出的上百个单词都像豌豆一般把爱德华多的脑门砸得生疼,当下混乱的状态与过载的信息他尚未消化,马克就要张口继续下一轮的喋喋不休,爱德华多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先冒失地打断了他:“不。”

      马克于是暂时歇火,以一种诚恳的神情准备洗耳恭听他的高见,这让后者不得不先开始一段尴尬的沉默来组织语言,两双眼睛就这么相互瞪着,这样的对视无疑唤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伴随着一阵刺痛,哈佛时代里他们无数关于唇枪舌战的回忆钻进爱德华多的脑海里,让他心中翻腾,让他哑口无言。

      “不,”爱德华多看着他说:“我没有办法——”

      马克耐心地等着他说完他未尽的话语。

      “我没有办法答应你。”几经尝试,爱德华多发觉出于一种对自己本性的羞耻,他无法说出理由。

      马克皱眉看他,一语道破:“为什么?是因为你爱我又恨我,你担心和我共享‘婚姻’这个概念非但不会消磨爱,反而会让你不再恨吗?”

      爱德华多恨死了他这种了然一切的语气,他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没有为任何人设想过结婚这个未来,我不知道这会是怎样一种生活,不可否认这种可能性就是存在的,不是吗?”

      马克本就在默然静听,可爱德华多觉得,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间,马克变得更加安静,近似于坟墓一般的安静,安静得仿佛他哑了。

      可他没有哑,他为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做好了攻防预判,本能驱使他开口,哪怕口中含血:“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结婚,你不恨我,仍然爱我——我想象不到我要怎么样才能……”

      可这不是他想说的话,马克看向爱德华多的眼睛,蜜糖色的眼睛,盛放着十年如一日炽热的爱与恨与坦诚。他想问:那荷兰算什么?

      但最后他只是问:“我想象不到,我要怎么样才能同时拥有三件好事?”

      爱德华多无端从这样一句话中,感受到了一些非常浅的情绪,浅到转瞬即逝。

      “婚姻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马克继续说:“如果我们真的等到了这一天,手段与路径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已经得救。我见过不恨我的你。”

      “我也见过。”爱德华多说:“所以得救不一定要不爱,还可以选择不恨,只是你觉得做不到,所以懒得去试,对吗?”

      没有给马克任何回答的时间,他又问:“在你的概念里,婚姻是什么?”

      根深蒂固的强迫症使马克想要逐一回答爱德华多的问题,但此时,一股无名火让他燃起了强烈的、想要指责爱德华多的欲望:他忘了。他真的什么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忘得人事不知。他可以原谅华多忘了荷兰(他居然忘了荷兰!),可他无法原谅爱德华多忘得好像他真的从来没有尝试过——他怎么会没试过?他什么办法都试过!可爱德华多·萨维林就是他妈的不肯原谅他!鬼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他竟然污蔑他是‘懒得去试’——

      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能忘得这么彻底?他今年才他妈的二十八岁。

      马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滔天的愤怒,现在不是指责的时候,他们会结婚,会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会拥有几千个复制粘贴一般的日子——他瞪着爱德华多,他想:他有的是时间指责爱德华多。只是不是现在。

      这种婚后生活的构想奇迹般地平息了马克的愤怒,他的所有情绪在顷刻间熄火:

      “婚姻本质是契约。”

      再开口时已经风平浪静,马克继续说道:“它和绝大多数生产关系没什么区别,人们往往只是借婚姻的名义来组建一个更大的经济单元,以期望在资源的重新配置与整合后拥有更低的生活成本、更高的社会地位,为此,多履行一些义务是可以忍受的。只不过出于婚姻亘古的惯例,人们在选择经济单元中的另一成员时,会把爱情以更大的比重纳入权衡体系。”

      爱德华多根本没有费心细听他的答案,他耸了耸肩说:“我们对婚姻的定义冲突。马克,对你而言它是一种手段,但我而言它更神圣。我对它有更美好的想象,而你显然不是实现它的人。”

      “能有多神圣?”

      爱德华多语气中的敷衍又一次让马克恼火起来,他忍不住话中带刺、语气极冲,他想,爱德华多但凡听得见他说话,就该知道他今晚已经取悦的够多了:“神圣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最多也就神圣到和一个没那么爱的人都能潦草结婚的程度?华多,你真的对婚姻下过定义吗?假如它在你心里真的足够神圣,我们现在就应该去结婚,因为在普世价值中这种婚姻上的神圣要求你罔顾利益关系去和你最爱的人结婚,而那个人显然是我,如果不基于这个前提,那你所谓的‘美好想象’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托辞。”

      马克显而易见的生气与拔高的语调让爱德华多安静了几秒,接着,马克试图对这个夜晚做出了一个简练的总结,他掷地有声道:“无论基于何种定义,无论出于怎样的逻辑体系,无论是为了得救,为了恨或是爱,总而言之,所有这一切都指明:我们生活上的最优解是婚姻。”

      爱德华多转了转手上的家族戒指,他看向窗外,天几乎要亮到彻底,彻夜的角逐与博弈令他忘却时间。直至方才,马克·扎克伯格隐秘的痛苦与愤怒、表象的冒进与冲动突然令他得到片刻喘息,正是这片刻喘息,如一个突然而至的灵感一般,令他前所未有地从容起来。

      他问:“那如果我说我安于现在的痛苦,并不想要得救呢?假如比起对所谓‘得救’的渴望,我更希望看见你因为我而痛苦呢?假如在我心中,你的痛苦的观赏性远超于一个得救后的生活呢?事实上爱你造成的痛苦已经成为一种不痛不痒的惯性,但观赏你的痛苦依然是值得品味的刺激,我们不需要最优解,当下本就是一种很值得一过的生活。”

      爱德华多终于找到逃离这把椅子的方法,他慢慢起身,露出这四个小时里唯一一个真心的笑容,他对马克说:“晚安,你可以睡在我隔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