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3)

“你把冰岛人的生日记错了。”
本文属于 爱情、婚姻与其他无人生还的绝境 系列:

      “你把冰岛人的生日记错了。”

      爱德华多倏然起身。他希望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气急败坏——或者更贴切一点,恼羞成怒——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在马克·扎克伯格面前如此,而马克一如既往地露出他无辜无措的惊诧神情,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似的。这神情太刺眼也太似曾相识,好像爱德华多不是站了起来,而是举起了他的电脑。

      惹他生气并不是马克的本意。事实上他将那话脱口而出的刹那就已后悔,他当然意识到那会让华多不高兴,但他就是忍不住,人性的不克制是会传染的,在爱德华多胡言乱语着自己明年要和整个冰岛结婚时,他就该猜到这种不克制终将酿成这种尴尬的悲剧。

      马克握着他手机的手慢慢放到腿上,接着想了一会儿,又把手机锁好屏,犹犹豫豫地放回到桌面,他一寸一寸将它慢慢推到餐桌中央,马克觉得这和慢慢升起一面白旗没有什么分别——差不多得了,总该消气了吧?而爱德华多却觉得这是面前这白眼狼正在一寸一寸地仔细羞辱他的心。是的,虽然他爱得几乎像是把心和灵魂买一送一卖给了路西法,但他到底和马克·扎克伯格不是同一个物种,他的胸腔里大概还是有那么一个会碎的心的。

      “华多。”马克说:“事实上剩下的部分很简单了,你要先去睡觉吗?”

      爱德华多没有说话,而马克也没有给他说话的空档,他接着说出一个实在不必宣之于口的事实:

      “你肯定睡不着的。”

      他说的是对的。爱德华多抿着唇看他,他心中的恼火只往上回光返照似的蹿了几秒,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极冷的无力与无可奈何。他对于马克似乎始终没有办法,他像在窄窄的夹缝中,无法前进也无法退缩,正如此刻他无法转身离开,也无法劝说自己坐下来。

      马克用力抠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他无言地和爱德华多对视着,心中忽地升起一些近似于幽怨的不讲理的情绪,他觉得好久不见,爱德华多变得越发难缠。哈佛时代他就觉得他对华多没有办法,如今这种棘手居然愈演愈烈。

      “下一个部分是,我们痛苦。”马克忽然突兀地、自顾自地说道:“我们让彼此痛苦,你对这个有意见吗?”

      首先他们相爱,其次他们痛苦。他不抱怨为什么华多连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没有想清楚,因为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他对爱德华多向来有比对别人更多的耐心,他当然会解释给他听。

      “我也睡不着的。我们很快就说完了,”马克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细致的地步,他看着爱德华多的眼睛,用心劝哄道:“我们把这件事说完你再去睡,好吗?你别这么折磨我。”

      马克边说边拨弄着身旁背包的带子。这已经是诚恳的妥协与让步了。从他这耐心中,爱德华多想,他被教育得真好,也许是时间,也许是克里斯,总而言之马克·扎克伯格已不同从前。爱德华多却突然觉得这教养真令人讨厌,这些话听进耳朵里时让他反感,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只是想:他以为是谁在折磨谁?

      在漫长的相互凝视以后,就在马克几乎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爱德华多又在他面前坐下了。

      马克暗自松了口气。

      “你哪来什么痛苦?”爱德华多疲惫地看他,马克简直从这一眼中看到那段哈佛时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他明明烦不胜烦,可还是能从骨头里刮下一点认真甚至是类似温柔的东西。

      可接着,爱德华多讥讽地笑问:“你什么时候给自己下载了这种东西啊?”

      “我当然痛苦。”马克立即真诚地回答,他充耳不闻爱德华多的讽刺,他对答如流:“我想念你,渴望见你,但你讨厌这样,我又不希望你不快乐。这种内在矛盾让我痛苦。”

      爱德华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克里斯教你这么说的?”

      马克也点了点头:“但每个单词都是真的。”

      “他还教了你什么?”爱德华多平静地又一次审视起马克——他只是自以为平静,事实上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恶毒与挑剔,马克几乎立即为此不舒服了起来。爱德华多眯起眼,问道:“显然你已经被他好好包装过了?”

      “你是指衣服吗?”马克皱起眉,为‘包装’这个词感到疑惑。

      爱德华多把那个单词放在唇舌间体会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地、语气平平地重复道:“衣服?”

      马克为爱德华多突然离题千里感到有些不悦,他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于是说:“他只是让我穿卫衣。”事实上,还有长袜,但马克下意识隐去了这一部分,他觉得这太高中生了。

      爱德华多眨了眨眼。未等他问出口,马克就飞快解释道:“你的性嗜好又不是什么秘密。连克里斯蒂都知道你喜欢我穿卫衣,他只是担心我连你的家门都进不来。”马克说完,不由腹诽:事实上这真是毫无意义的担心。

      爱德华多本该尴尬,可经历了方才冰岛人生日事件以后,‘性嗜好’这句话像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甜点。他发觉自己尴尬的阈值突然拔高了不少,事实上,假如你也经历过刚对旧情人大喊你不爱他、并且在下一秒就被他发现你的锁屏密码是你俩初吻的日子的话,你也很难再对别的事情感到尴尬了。经历了那样至深的羞耻以后,爱德华多忽然有些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是的,他承认他爱他。他承认在淋了一场大雨以后他还是爱他,他承认他在理清了一切的来龙去脉、明白眼前这个混账确确实实伏击了他背叛了他、让他名声扫地也把他彻底变成一个可怜笑话以后,他依然可悲地爱他!爱德华多忽然无比坦然:他爱他,哪怕他的确砸了他的一台电脑,哪怕他真的向他索赔了天价分手费,哪怕他明明心里清楚马克·扎克伯格长途跋涉才来到他面前但他依然硬着心肠连一滴水都没有倒给他喝——爱德华多承认他被羞辱得彻底,他恨他,他不原谅他,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对他好了,但他依然爱他!

      既然马克·扎克伯格缜密地论证了他的爱,那他只好承认。他不再有秘密。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失去秘密的人更可怖呢?爱德华多终于放下,终于释怀,他坦然他爱得苟且又愤怒、绝望又耻辱,他的爱永远比恨多那么一点,所以他依然心甘情愿为他受难、时刻准备为他去死!他的爱早已毫无底线,在那些羞辱中爱德华多·萨维林所剩无几的尊严只够支撑他发下毒誓:他不会再对他好了!这毒誓可笑幼稚,可这是他历经叛变与时间的爱情唯一改变的部分。他承认,他坦白,假如马克·扎克伯格需要的话,秘密买一赠一,他甚至可以自我检举!是的,他不止还爱他,他还一如既往地想操他!

      爱德华多不由露出了很浅的笑意:“你现在连穿什么都要听你的公关的建议。”

      “他只是提醒我,但我又不会忘。”马克歪着头看他,他本想说克里斯的意见是出于朋友的立场而非公关的立场,可接着,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了爱德华多笑意中的讽刺。

      马克停顿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轻轻皱起眉毛问道:“你又在生他的气吗?”

      爱德华多觉察出马克语气里的不耐烦,可他并不在乎,他甚至挑起眉毛漫不经心地笑说:“怎么会?卫衣很好,我很喜欢,我会写信谢谢他。”

      于是马克确定了:“你在生气。”

      他还不明白爱德华多为什么突然变得游刃有余了起来,也不明白爱德华多为什么生气。他无比困惑地猜测着:“因为他那年选了我而没有选你?”

      爱德华多这会儿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了,眼睛都弯了起来。他简直是有些快乐地答道:“对。”

      马克为他突如其来的坦诚感到无措,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逗他,像在逗那些女孩,马克有些恼火,可接着他又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过来:“你生气是因为现在是他在我身边,而不是你。”

      他恍然大悟,马克直觉觉得自己不该再一次揭爱德华多的短,但这太不可思议,他真的忍不住:“你居然在嫉妒?”

      多么年轻的一个词啊,嫉妒。爱德华多又是坦然地一点头,笑意丝毫不减:“对。”

      马克立即被这种直白打乱了阵脚,他茫然起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爱德华多也只是看着他,他想,他连爱他这么可耻的事都能做得那么彻底,他还有什么值得再遮掩的?

      又是一场漫长的、无言的对视。

      马克两手用力地交握着,他苦恼地、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该如何回应,似乎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无所适从、一个人无比坦然,如今坦然的是爱德华多,而马克只好手足无措。

      他向来觉得华多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恋人。马克早已习惯了爱德华多的善妒、他喧嚣的占有欲与他时时刻刻想要得到他全部注意力的欲望,但他从未理解。他觉得困惑,甚至困扰,只是马克也觉得作为被华多爱所必须的牺牲,这点烦人尚可忍受。

      “这有什么好值得你嫉妒的?我不明白,华多。”

      马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是饲主面对一只教了一千遍还是会乱挠沙发的宠物,他苦恼,困惑,他束手无策。于是他只好一千零一遍如是教道:

      “我明明最爱你。”

      -

      那是一个寒冷、惺忪、非常适宜相爱的冬天。后来很多次爱德华多午夜梦回,都觉得那个冬天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比如说白色的雪和冬青树,或者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彻底留在了那个冬天,比如说一颗心和所有的快乐。

      他偶尔会把马克从宿舍里拖出来去吃饭,去还书又借书,或是去补充必要的补给。有时也没有具体的目的,他只是宿舍里呆闷了想和马克出来走一走。马克并不是每次都会拒绝,他偶尔也会同意,然后套上厚厚的卫衣和他一起出来。他们总是并肩绕着树林河流走一圈,美名其曰呼吸新鲜空气保持脑细胞兴奋度,马克没什么感觉,反倒是爱德华多兴致勃勃又被冻得不停哆嗦。马克觉得他挺会给自己找罪受的。后来有一回爱德华多冻病了,马克就再也不和他出来了。

      那一回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爱德华多体温高得可怕,马克吓坏了,给他喂完药以后在旁边抱着电脑坐立不安守了一夜,还在博客上忠实记录了爱德华多怎么咳了,咳了几声。凌晨的时候马克给他擦汗、喂水,听他在病中错乱地呼喊,他喊母亲,喊他死去的小鸟,还有那些给过他一些慰藉但已成为鬼魂的远亲近邻,最后他难受说想吃蛋糕,蛋糕是什么口味、什么大小,全都说得清清楚楚,但爱德华多说他从未吃过。马克觉得难过,哄他说等他病好了就给他买,等后来爱德华多病好了,马克真的给他买了那个蛋糕,但爱德华多已经不想吃了。

      爱德华多那时已经记不清自己说过的话,他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拒绝。因为太生气,马克只记得自己把手里那块每克奶油值两美元的天价蛋糕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他实在怒火中烧,大概在听到爱德华多说到关于热量和健身房的时候,他把他赶了出去。

      后来马克始终认为那是他人生中许多故事的象征与缩影,爱德华多渴望很多东西,但他几乎都没办法给他,还有一些爱德华多当下想要而他也能给的东西,在那个当下他没有给他,后来他再给,爱德华多却不要了。

      他们还花了大量时间相互开拓,爱德华多回溯他的一生,似乎只有二十岁这个冬天里发生的一切才能算是少年情事 他有非常丰富的情感体验,他被爱也轻易去爱,但他不再能用爱来形容他与马克·扎克伯格的一切,终于,在那场伏击以后,爱德华多找到了一个精确的词来概括这一切:劫数。

      他觉得一切太好计算了,爱真是可以被量化的东西,假以时日,有人问起,他可以断然答道:他的爱比恨多了整整一个哈佛时代。

      他们相爱、缠绵、亲吻,有天清晨爱德华多醒来,看见马克光着上身蹲在门边捣鼓他那坏了很多个学期的门锁,他在晨光中欣赏着他瓷白色的背部和嶙峋的蝴蝶骨,一种似水流光般的漠然与静气为他镀上一层发光的毛边,他在这一瞬之间不再是这个世界中一个真切的实体,而是爱德华多生命里那许多不会再回来的人,借这年轻的犹太人的身体,连他的小鸟都得以还魂。这种朦胧、巨大、虚无又幸福的幻觉令爱德华多一时间有些失神。

      门锁发出‘咔哒’的一声。马克将地上的工具收好放进箱中,他拎着箱子,猫一般无声地走向房间角落,爱德华多无言地注视着他,看他随着呼吸微弱起伏的胸口,看他松松垮垮卡在胯上的睡裤,看他被裤腿盖住一半的脚面,看他发红的脚后跟和小小的肚脐,无数生活化的细节像漫长午睡后脸上惺忪的红印一样遍布了马克·扎克伯格的全身,于是一种悸动顺理成章地袭击了毫无防备的爱德华多,他惊讶、混乱又感动,他难能抵御。

      非常不经意的一瞥,马克发现了他安静的爱人。

      “醒了?”

      爱德华多点了点头。“来抱我一下,好吗?”

      马克显然已经对这种突然的要求见怪不怪,他放好工具箱后走到床前,一边躺倒回床上一边搂过他。满满一怀抱的爱德华多,热烈的爱德华多,在马克后来的回忆中总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拥有如此完好无损的爱德华多,这样的爱德华多很多年后才再一次回来。

      “我们结婚吧,好吗?”爱德华多问他。

      马克也对他的情绪化与诗歌般的感性习以为常。华多是多巴胺驱使的激情动物,他的灵魂结构嘈杂而温热,他是诗性的、不可理喻和不安全的,马克花了很多时间与精力去理解他的行为和情绪,但他一无所获,因为华多是无数次不能预料的紧急情况,他最终只学会了对他的突发奇想淡然处之。

      因此,他已做好万全准备,假如有一天华多突发奇想不再爱他,他也可以镇定地说:好的。

      他不需要爱德华多给他解释和理由,但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才明白,华多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哪怕不正确也要去接受的结果。于是,当下马克就是这样随口答道的,他没有细思他的动机与起因,他只是说:“好的。”

      爱德华多于是搂紧了他,他们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亲吻与抚摸,只有静默和静默。在他们拥抱的狭小间隙中,马克听见了他的心跳声,爱人的过分情动有时会令他难为情,他不怎么习惯被爱得如此强烈,但他意识到这是真的:他的问是真的,爱也是真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马克立即有些惊惶地想要打断这种静默,他说:

      “我把门锁修好了。”

      “好的,天才。”爱德华多在他耳边轻快地说,他显得很开心。

      过了片刻,马克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终于,他意识到他的爱也是真的,他的答也是真的。两颗心如今正比死还确切地相爱着。

      但相比起喜悦,这个发现更先令马克思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无法处理这种思虑,于是忍不住扯了扯爱德华多的衣服,他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忧心忡忡,他说:“你喜欢荷兰还是比利时?”

      又是一阵静默,使拥抱变得更紧的静默,马克等了很久,等到几乎有些困了,他才听到爱德华多说:

      “荷兰,亲爱的。”

      后来冬天就结束了。

      -

      在马克说完‘我明明最爱你’之后,他们俩在沉默上花了一点时间,接着又在奇妙的、清浅的尴尬上花了一点时间。爱德华多开始回忆起马克·扎克伯格在质证桌上的可恨,他真希望自己不要为这句事实感到悸动。而马克将自己的目光游移到了爱德华多的指尖,他第一次发觉一句事实有时居然能让人如此无所适从。

      随着沉默的延长,尴尬也越积越多,为了打破这种无话可说的尴尬,马克不得不开口道:

      “这句也是克里斯让我说的。”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但爱德华多还是立即松了一口气,他顺着这级台阶从善如流地嘲讽起来,马克也面无表情地继续应对。但天哪,他们都意识到,这一瞬间的紧绷、慌张又故作镇定的氛围太似曾相识。爱德华多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上一次出现这么纯情而欲盖弥彰的氛围还是在分手炮的前戏,那一次他们靠接吻蒙混过去了。

         -

    *2004年的时候只有荷兰和比利时同性恋婚姻合法了,所以小马才会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