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天光之下
他们像两个暴徒般又滚在了一起。延长沉默毫无意义,他们之间已经把话说尽了。错综复杂的过往里,每一个细节都早已被摆在了质证桌上,昔日旧友相互指责,他们共同将旧日时光抽丝剥茧剔骨扒筋,如同一场无声的极刑缓缓上演。律师们争先恐后地离开这个房间,如今会议室像雪地一样简洁,马克的电脑是那张桌子上唯一的东西。他在看艾丽卡·奥尔布莱特的主页,爱德华多内心平静,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做到了这件事:他不再将他们之间的一切摆在很高的位置上,于是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失落。
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又搞在一起的——这是谎话。爱德华多当然知道,他把外套、袖扣或者一颗破碎的心之类的什么东西忘在了那间会议室里,他不得不回去取。
他推开门,看见马克·扎克伯格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坐在那里,漠然得刀枪不入,于是爱德华多放心了。他看起来没有难过,也不悲伤,他好像毫不在乎,就像一枚齿轮放在理应放在的位置上,理所应当,一如既往。仿佛铁皮人从没有被装上心又挖掉。
爱德华多不知从何说起,马克却如此擅长应对这样的时刻:“你把外套忘在了这里。”
爱德华多没有说话。于是马克立即明白他们之间的新准则:非必要,不交谈。
沉默令接下来的一切简单许多,马克走到他面前,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放松下来的事实:爱德华多浑身僵硬却没有后退。于是马克贴近了他,他低下头,用那头卷发抵住了爱德华多没有扣完所有扣子的地方。
这样过于饱和的温情持续了几秒,但也显得太长了。爱德华多猛地推了他一下,马克踉跄着后退几步,他那仿佛真的毫无心理准备的样子刺痛了爱德华多,令他扯出了一个企图嘲弄却彻底失败的笑。
马克就仿若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推开一样,犹豫、迟疑却目的明确地再次向前走去,爱德华多没有离开,那他就可以回去。他再一次贴近了他,鼻尖摩挲着他的喉结。几乎像是讨好了。
再一次推开他时,爱德华多认为自己已足够麻木不仁,足够应对一切心碎。可当马克又露出那种困惑又空白的神情时,爱德华多真的不可忍受了,他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个问句令人不解。
“你真的不明白吗?”爱德华多说。他还是没有离开,这真奇怪,仿佛他看得见自己四周的笼子一样。
他们对视,像是情人,没有旧我,没有新罪。
漫长的对视中马克没有展露出一丝歉意,他不祈求宽恕也不期待原谅。他甚至想:他不需要爱德华多的原谅,因为他也没有原谅爱德华多。他甚至恨他,马克依然恨他,当然恨他——难道爱德华多没有给他带来痛苦吗?难道爱德华多不曾将他置于锥心的境地吗?难道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心碎的人吗?他可以既往不咎,却不可忍受爱德华多·萨维林将他划出那个友谊清单之外。那真是一个伤人的过去式。
马克在一秒钟之内决定他连那个过去式也先搁置一边,那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于是他的心中再也没有矛盾,他坦然得像个善者、像个圣人。
他先从他攥紧的手开始解构。马克握住他的手,以那种可怖的耐心,一点一点揉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按进他的手心,十指连心,爱德华多被他吻得痛之入骨。
所以他不得不感到惊讶了,他以为这只是他们相处的千万时刻中微不足道的一刻,不知是什么令马克认为这一刻重要如斯:他上一次展露出这种耐心,还是在他骗他的时候。
当爱德华多也开始亲吻他,这其中已然包含了很多承认:他难道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吗?他是心甘情愿受他蛊惑、入他罗网的,他是自己回到这里的,没有人逼他。他吻他,放任自己将马克的嘴唇吻成湿润的红色,他吻起来不再有从前甘草糖可笑的甜味,他知道他前不久刚拔了智齿,这让他一连好几天都面色阴沉。爱德华多近乎恶意地掐着他的脸颊,这个吻像同类相食,让马克疼得想哭。他是真的不明白爱德华多为什么这么对他,为什么他真的让他这么疼。
他真的很疼。那只探进他衣服底下的手对他的腰腹又按又揉,在一下又一下的推搡中他终于撞上桌角,那种粗暴的推搡让他很难过,他很疼,爱德华多不是不知道他怕疼,可他依然这么对他。马克嗅着他的残忍,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去接受这些疼痛,就像他接受爱德华多。其实这二者之间并无太大分别。可当爱德华多握住他的腿弯要把他抱上桌时马克还是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本能的瑟缩像在宣告一种不信任。爱德华多停顿了一下。这停顿近乎破绽,马克立即抓住了它。仿佛嫌安静和情欲太多了似的,他大声指控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揍我一顿算了?”
爱德华多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又沉默下去,他发觉马克·扎克伯格就是有把一切拖进嬉闹语境的能力。他被他瞪着,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爱德华多为他眼里那些丝毫不减的理直气壮感到一种灭顶的无力,他挫败地抬起了手,却在半空中不知应作何反应,马克立即拉起自己的上衣,用那种‘你还在等什么’的眼神审问着他。
爱德华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任凭直觉操控大脑,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伸过手,一下一下替他揉方才撞上桌角的地方。
他甚至有点想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伎俩,揉了一会儿后,马克慢慢带着他的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子拉链,不紧不慢地把下身往他手心里送。他把拔了智齿的那半边脸贴了过来,慢慢和他厮磨,亲昵地,温情地,哄骗地。爱德华多迟钝地意识到他其实是很会哄人的,手段似本能般高明。他给了他一个不紧不慢的手活儿,那拖拉的调性让马克踢了他一脚。他的脾气就是有这么坏。
后面的一切顺理成章。会议室里溢出马克舒服的哼叫,他完全躺倒在那张质证桌上,桌面太冷,他身下垫着爱德华多的外套,他肆无忌惮地扭动着,用体液把它弄脏。在爱德华多漫无目的的亲吻中,那件白色衬衫彻底脱下,他瘦得令人慌乱,从肩颈腰腹到那个可怜的屁股,几乎都没有什么肉,像没成年似的。爱德华多忍不住捏了捏他下颌那点软腻的皮肉,换来马克一句莫名其妙的咕哝:“你干什么?”
他其实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不应该亲他,也不应该任由这个可恨的恶魔般的货色在此情此地酝酿出这么多眷恋的情意。爱德华多把他褪到大腿的裤子踩下,马克立刻就抱怨起来了:“我之后还要穿的。”爱德华多只是笑了一下,没有管他。
吻,吻,吻。只是吻,没有答,爱德华多嘬舔着他的舌尖,仿佛在许诺一个天国。马克不知为何突然就明白过来他的潜台词:之后的事情爱德华多是不管的,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么多之后。马克有些低落下来,他向爱德华多伸出手臂,他想既然这样他讨个拥抱也不算过分。但爱德华多没有理会这邀请,任由他的手像射落的天鹅一样哀弱地搭在他身上,很快,他的掌心贴着他身上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滑落,直至彻底攀不住了,就落下去了。
他们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做完这件事的。没有润滑剂让他们都很辛苦,马克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绷紧了,骨骼在他身体里显得越发嶙峋和唐突,他平时尖锐得像一把不留情的剑,绷紧身体时却像小动物濒死时的哀求:颤抖、虚弱、你不得不伸手抱住他。一个抱改变不了什么,抱他吧。
他们就是这样一寸一寸缠绵在一起的。爱德华多在他精心织就的脆弱里一寸一寸跌堕下去,他昏庸在马克小声的啜泣里无法思考,他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搞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涌出这么多泪水,铁皮人的眼泪会让自己生锈吗?这是一种设计缺陷还是圈套?他把他里外弄得脏透,而且拔掉智齿的地方很疼,马克泪水朦胧地仰着脸,这就是那个时刻了,他问:“你是不是要走?”
爱德华多确信自己要去新加坡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可他却不觉得诧异,他推门时就被那种哀戚震慑,人对不幸的嗅觉有时灵敏得像被枪瞄准的护犊母鹿,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让马克意识到了瞄准自己的是什么,他坐在这里,漠然又平静,他将所有眼泪蓄在眼底,等待不幸将它们逐一击落。而爱德华多推开门,他如约而至。
爱德华多慢慢帮他系好扣子,一寸一寸将他遮盖,他捉住他的腿帮他套上裤子,还帮他把湿漉漉的脸擦干净,这是他要为他处理的最后一个‘之后’,他把手放在他脸上,马克打了一下他的手。爱德华多说:“别表现得跟个小孩一样。”
他帮他擦掉眼泪和汗水。马克瞪着眼睛一瞬不错地看着他,不知不觉中他又漠然得刀枪不入了,于是爱德华多这才终于放心。他把他抱起一点,抽走被他弄得又脏又皱的外套。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那是一种像指责一样的腔调,马克·扎克伯格永远能找到一千多个立场让自己指责别人,小孩才会用这种腔调,他就是能这么无辜,像从未参破任何不幸。
爱德华多慢慢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全过程里他甚至没有多解一颗纽扣,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在这天罗地网里多留一秒。
他说:“我要走了。”
伶仃瘦削,形单影只,马克看着他离开。他没有再忘记带走外套,马克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把自己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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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多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一幕的险毒。连绵暴雨后的某个晴天,他决意要将衣服全部送去干洗店,他从行李深处挖出了那件外套,自那天以后它就被尘封在了衣柜底端,但就算是去新加坡他也没有忘记把它带上。他不再把任何衣服忘在任何地方。那件衣服上可能还沾着某些气息,它不能被送去干洗店。
他把它找了出来,连同不少尘封的时光也被一并带出,但爱德华多没有想起太多关于马克的事情,如今他重获自由,他不能一直当那0.03%的鬼魂。他列出详尽的计划,第一年如何,第二年如何,重新爱上某个人的计划被他坦然放在了第五年,他将这一切计划牢记于心,在加利福尼亚的十六个小时之外,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处理那些遗留的孽缘,他就是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独自将那些亏欠清算。
直到他在外套里抖出了什么东西。圆的,从外套内袋滚落出来,轻易消失在了衣柜里。
那是一个别致的诅咒,爱德华多仅凭一眼就认出了它:激浪汽水的瓶盖。
他就是这样埋伏他的。他不许他清算,不许他自由。生命里的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细枝末节在爱德华多的脑海里一一涌来,他想起马克浑身赤裸地躺倒在这件外套之上,那样全心全意地躺平躺实,唯一一次表露出起身的意图是他向他伸出手,企图讨要一个拥抱。爱德华多没有理他,于是他继续躺着,像豌豆公主躺在没有豌豆的十八床棉被上,他全盘接受,毫无怨言。狼在埋伏时就是这样对待脚底的荆棘的。
马克·扎克伯格就这么在他的衣柜里,蛰伏着,等待某天时机正好,他能跳出来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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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时机一直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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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瓶盖把他的整个生活都搞乱了。某一天,爱德华多惊恐地意识到他在等待着什么,这个事实的踪迹到处都是,他比过去更早地回家,对一切近似门铃的声音敏感异常,而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正嚼着一根甘草糖。
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屈辱。他捏着那根甘草糖,当即决定将那个循序渐进的人生计划彻底报废,连夜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开始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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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美国,那是那天之后的第五年。爱德华多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马克——是的,爱德华多毫不诧异,他知道旧爱就是这么邪门的东西——显然他也刚结束一场长途飞行,正面容冷淡地在人群中径直走着。就在爱德华多向他投去那一瞥时,近乎神迹一般地,他突然掀起眼皮朝爱德华多的方向眺望了一眼。
他看见他了,他也看见他了。
都是一愣。他们愣怔着僵持在原地,谁也没有打定主意该怎么办,爱德华多下意识冲他笑了一下,抬起手几乎要打出一个成形的招呼。
而马克却选择了继续走。
爱德华多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凝结成冰的声音,那一刹那他明白过来,那天他为之感到屈辱的,并非是自己的等待,而是马克·扎克伯格迟迟没有来找他的事实。
他当即就无法忍受了。他无法忍受他故意藏在他外套里的那个瓶盖,他无法忍受那些玻璃瓶对碰在一起的夜晚一次又一次入他梦中,他无法忍受那些纠缠与痛苦正慢慢消退而哈佛时代里的每一个细节却越来越珍贵,他无法忍受了,他无法忍受他像没有看见他那样……那样残忍地对待他。
他喊住了他。马克定在原地,像回了头就会变成盐柱似的,他没有动弹。
爱德华多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只是走到他面前,强迫自己看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自己吗?还是问他瓶盖是怎么回事?难道要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之类的蠢东西吗?
他选了最糟糕的那句:“你看到我了。”但他相信每一句都这么糟糕,因为他的表情糟糕透顶。
马克飞快把回答往地上一丢:“我没有。”
爱德华多不想说这句,因为它暴露了他们曾经多么亲近,但他还是说了:“你说谎的时候会偏过头,因为你在盯着我的耳朵。”
他妈的是的。马克心里想着,飞快把视线掰正了。
爱德华多死活想不到下一句该说什么了,而马克也保持了天杀的沉默。最后他放弃了,爱德华多面容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拎着行李转身离开。他在那一秒钟发誓如果马克没有叫住他,他就挑选一个趁手的夜晚潜入他家把他杀掉,然后自杀。他不允许有任何人记住这段对话,包括他自己。
而下一秒马克叫住了他,他没有喊他华多,而是喊了一声“嘿”之类的话,用于替代某些显得太亲密的旧日称谓。
“你是为了伊莎贝尔来的。”马克没有看他,他只是边走边说,每一句话都是陈述,仿佛自言自语:“你没有找到住处。你先住在我家。”
爱德华多盯着他的后脑勺,被那一头可恶又亲切的卷毛晃了神。天罗地网又一次冲他压来,但他这几年追飓风追出了一股子叛逆精神,于是他临时起意准备编点瞎话:“事实上我已经联系了……”
马克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弹着舌头若有所思地练习了好几遍,终于找回了一点熟悉感,他回过头盯着爱德华多,他说:“华多。”
爱德华多立即咬着舌尖把那通瞎话咽回肚子里。他盯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后脑勺,盯着在卷发间露出来的一小点耳朵尖,爱德华多的舌尖被自己一下咬得发麻,可他无暇理会,因为当时情况很紧急,刹那之间居然有两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冲进他的脑海。
第一件事是:他的耳朵好红。
第二件事是:他是在摇尾巴吗?天哪。他摇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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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天前,一个组织良好、移动缓慢的热带波离开了非洲海岸线,数日的迁徙使它终于形成了自1998年10月以来大西洋盆地最强的飓风。这个被命名为伊莎贝尔的飓风将给加州带来了数场断断续续的阴雨天,经过多日的闷热与让人喘不过气的低压,伊莎贝尔即将来临。
“伊莎贝尔。”马克盯着爱德华多的背影。他有些犹豫,想告诉爱德华多不要给小拖把狗喂那么多零食,今天不是它的罐头日,但他没有。因为小狗和爱德华多都看起来很高兴,他不想做那个扫兴的人。
“是的,我就是为此而来。”爱德华多说。
马克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看向别处:“别给它喂那么多罐头,今天不是它的罐头日。”
爱德华多终于把小狗从自己脚下哄走,他起身拍掉自己一身的狗毛,从自己包里翻出相机,示意马克到他身边。他兴奋地一张一张给他展示一个月前他拍到的超级单体和中尺度气旋,马克的肩膀和他靠在一起,相互贴近时那种温热令他有些困惑,困惑爱德华多为什么没有推开他,直到爱德华多向他介绍说:这是多里安的飓风眼。
这个称谓令他清醒过来。马克眯起眼睛问:“那个让43人丧命的飓风多里安吗?”
“对,我参加了当地的洪水救援,它不是第一个掀了人类聚居区的飓风,但它带来的后续影响可能会持续一整年。”爱德华多突然看见马克的脸色,立即停下翻照片的手。
马克走开了,他说:“你这五年就在做这些事情。”
爱德华多挑了挑眉,决定避开这个话锋:“我会在美国从五月份一直呆到八月。”
“为了飓风。”马克点点头,仍是边走边说,丢给他一个背影:“你愿意为它花掉五年,去任何地方,放弃所有才华,甚至献上生命。”他冷淡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仿佛要把它优雅地吃透:飓风。
爱德华多笑了,他明白这个话锋避不过去:“你是想讨论价值问题吗?你真的需要我来提醒你这个世界上除了Facebook以外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吗?”
“这是一个价值问题吗?”马克困惑地问。
“我们之间一直充满了价值问题。”
马克说:“不是这样的。”
“也许我不应该来。”爱德华多说。
马克终于回过头,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盯进爱德华多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一时间,爱德华多想质问他真的不是这样吗?他想问他浴室里的那根牙刷,想问厨房里那些可悲又温情的生活踪迹,他想问他怎么会将衣服整理得整整齐齐。但他没有问,他不想知道他原本锋利的锁骨曲线为什么和缓下来了,也不想知道他的下颔为什么变得比从前更令人心痒想要伸手去揉,他一点也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把那个像小猫一样瘦骨嶙峋的马克·扎克伯格养成现在这样的——他有这么多问题,可最终他发现有一个问题令他光是想到就要死去:你的心给了另一个人吗?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轻易能扰乱他的平静。爱德华多低下头,盯着相机里那个将云层撕成碎片的闪电,他说:“凌晨三点我就走,应该能拍到伊莎贝尔登陆。”
“只剩七个小时了。”马克陈述完,转身回到房间。
爱德华多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冷漠,仿佛只剩下他留有那段相爱的记忆。
那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爱德华多几度惊醒,盯着自己紧闭的房门,即使在半梦惺忪中他都觉得这么做很可笑,但他还是不确定地冲着门问了几声:“马克?”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陌生人的造访大概让那只叫野兽的小狗躁动不已,爱德华这样想着,再次睡下。直到凌晨一点他又一次醒来,他听见小狗兴奋地跑过木地板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掀起眼皮,一边从被子里爬出来一边拖着鼻音自言自语:“好吧,小狗,进来吧——”
马克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爱德华多吓得一时哑然失语。
他们就这样对视很久,爱德华多几次想问他要做什么。可最终,他只是叹一口气,往里侧挪了挪,他拍拍身侧还带着体温的余地,对马克说:“好吧,过来吧。”
马克迟疑了一会儿才爬了上去,爱德华多把他搂近了一些。这不是一个容易的拥抱,他为这个拥抱,几乎是强迫自己暂时放弃去探寻他们之间不能自洽的一切,强迫自己不要去注视他们之间的血肉模糊。马克应该原谅他之前没有给他的那个拥抱,一个拥抱竟然要放下手里的全部东西。
他轻轻拍着马克的背,一下又一下,直到他不再像一把弓一样紧紧绷着。爱德华多太困惑了,马克留给了他太多问题,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能对他如此漠视如此无动于衷,却又要在此时露出这么让人心碎的神情。
马克终于肯凑近他了,他用额头抵住了他喉结下方锁骨之间的那块位置,他的卷发弄得爱德华多很痒,他于是不得不问了:“在机场的时候,为什么要假装没有看见我?”
他以为他会等待这个答案很久,但马克永远是那个不耻于任何事实的人,答案太简单了:“因为你不是为我来的。”
爱德华多喉咙发紧,他发觉他们之间可能有着一场命运的骗局,他停下了轻拍马克的手,咬牙切齿道:“如果你不说清楚的话,我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你不是为我而来,我为什么要停下?”马克说着,那种带着一千个颇有分量的立场的指责语气又出现了:“你就从来没有为我停下。”
爱德华多气笑了:“我从来没有为你停下?”
像是手边就有个小账本似的,马克立即开始翻旧账,他是个贱人,他就是特别擅长这个:“凤凰社,柯克兰,你选了凤凰社。纽约,门洛帕克,你选了纽约。美国,新加坡——”
他知道这种指责有多荒谬,可爱德华多在一切选择里都选了离他更远的那个,这就是最荒谬的事实。马克不再说下去并非因为他意识到了这有多幼稚,而是因为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可他偏偏就是这么有本事,就连难过都能让人误读出这句潜台词:“懂了吧?全是你的错。”
爱德华多火冒三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还抱着他呢,就是杀人都找不到比这更趁手的时刻:“这很幼稚,你知道不是选择的问题。是你把我推得更远的。”
所以现在要讨论‘推’的问题了?马克说:“你是自己走远的。”他才是那个回答了三次‘爱德华多在哪’的人。
“你用那个合同把我赶走了,”爱德华多平静下来了,他确实搞不懂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他从来没有搞懂过他:“我从来没有伤害你,是你先开始的。”
马克立即反问道:“你认为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吗?”
他很擅长找到合适的反击来回避不想提起的字眼。
“你永远能忽略掉那个合同,我却做不到。”爱德华多轻轻推开他,这动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轻易,他推开他,他重新看见他们之间血肉模糊的全部真实。他说:“你是在我最爱你的时候做这件事的。”
可他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不在乎,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比他的整句话还要令马克发慌,他马上就慌乱起来了,他明白过来他要再一次失去他了,而这一次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勾住他,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爱德华多犹豫,他们之间的亏欠随着这句话清算完毕,而他连一个激浪瓶盖都拿不出来。
“如果,”马克抓着他的衣服,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他像情人耳语一样小的声音里充斥着颤抖:“如果再也没有下次了呢?”
“我不明白。”
“如果再也没有第二张合同了呢?如果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呢?”马克不停地解释着说:“如果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呢?”
“你得看着我说。”爱德华多笑了:“看着我的耳朵算是什么意思?”
马克绝望地纠正了自己的破绽,他看着爱德华多的眼睛,搞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戏谑——他都快要失去他了,而他却能笑得这么若无其事。
他说:“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他甚至没有说‘如果’。已经像个郑重又庄严地承诺了。
“好吧。”爱德华多点了点头:“那你基本是个正常人了,我们正常人就从来不会让别人签那种合同。”正常人从不对爱人痛下杀手。
马克直直地盯着他,他被他的嘲弄伤到了。爱德华多不会不明白他承诺的是什么,他知道这一句承诺里暗藏了多少个前提:即使他再喋喋不休关于广告的一切、即使他再一次冻结那个账户、即使他再一次选了纽约和凤凰社而不选择他……即使他真的威胁到了Facebook。
爱德华多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在那几乎要令他心碎的目光中决定了诚实,他说:“我希望我能满足,可我做不到。”
“不够。马克,不够。”他发觉自己竟然在颤抖:“不够,我能给你全部……你不能只给我这一点。”
“我给你的也是全部。”马克说。
他克制着自己想要瑟缩的本能,一点一点贴近他,一点一点拥抱他,他的声音全部碎掉了:“我只有这些了……只给你一个人。”
“不够吗?”他要难过死了:“……还不够吗?”马克要绝望了,他觉得爱德华多的铁石心肠几乎要让他难过死了,他想: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要求一个天生独眼的人送给他两只眼睛。
他的拥抱让爱德华多疲惫不堪。他说:“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全部吗?”
这个问题令马克快要窒息。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再一次给出一切,爱德华多毫不在乎。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耻于事实,却耻于承认自己只有这些……他只有一只眼睛,他还能给一颗心,这就是他的全部了。他问:“你不要吗?”
爱德华多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无法承认哪怕马克只能分给他无情的一瞥,他也不得不接住。但人要怎么样才能靠着一瞥活着呢?
无论谁先抛出了答案都是置对方于死地,这种自缚的境地令他们毫无出路,可正是这种别无办法的境遇,令他们都安睡过去。那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在睡梦中爱德华多发现他们之间早已不存在任何事实问题,那场暴雨与那次伏击就像他们故事里最无关紧要的一页,他忽然回到了他们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幕:他走进那间会议室,看见马克又靠近了他。他推开了他,两次。
他问:“你真的不明白吗?”
马克看着他,困惑不已。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我比你更想要原谅你。”
他不是懦弱的人。一切没有回音的爱令爱德华多·萨维林善于内省,他的战场不在他与马克·扎克伯格之间,而在于一个更幽微、安静的深处,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在那个深处,事实问题灰飞烟灭,原谅与否一念之间,爱一个人是可以与那个人毫无瓜葛的,从始至终,故事的内核都是那道十面埋伏的唯心主义命题:一颗心究竟能承受几次伤害?
他在沉寂中悠悠醒来,站在他内在的战场里,爱德华多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如果能回答这个命题,他就能全然理性地不爱他吗?
马克给他的爱如同云顶天光,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照下来,等到达他手中的时候,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这么少,可他别无选择。这么令人难过,可他别无选择。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一条途径允许他不爱他吗?
他向来是爱无所愧的。爱德华多企图维持人生语句的通顺与自洽,但马克给他的爱里却充满了矛盾、不好、不自洽与死活局。此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莫名的问题:就算这种爱自相矛盾又怎么样?
等到凌晨三点的时候,马克他隐约听见爱德华多起身的声音,他最后一次挽留他的手段很拙劣,他握住他的手问他又要去哪里。爱德华多按了一下他的头,马克于是卸下所有防备,安然睡去。他多年不曾有过这么平静、安宁、自如的睡眠,他想他是绝对安全的:他终于失去了爱德华多·萨维林,此生他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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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爱德华多第一次被卷进龙卷风的风眼。当意识到母云他向他的方位袭来时,他第一时间钻进车里,预估着它行进的时间,他确定了自己跑不过一场接近EF4级的龙卷风,他调整好相机,慢慢降下车窗。
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的车能好好呆在地面上。在一片轰鸣声里,他与狂风作伴,不觉孤单。但爱德华多忽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的事情。他忽然很想确认马克写给他的气象程序还能不能用,这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确认这一件事。但这像是痴心妄想,他已经换了几次手机,那个程序早已消失。他竭力回忆,想起马克是用旧邮箱发给他下载地址的,他沿着这一点踪迹,反复追溯到他们之间的历史,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极端天气显然影响了信号塔。爱德华多耐心地等待着那条信息发送出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措辞,但这好歹算得上一句指控了:你写给我的程序好像不能用了。
马克瞬间就回复了他:不可能。
他甩给他一个附件,就像甩给他一个嗤笑似的。爱德华多看着进度条,望眼欲穿。他只好承认:下载不下来。它还能用吗?
马克回复:当然。
爱德华多:那就好。
于是他安心地把身体陷入在车座之中。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着无数钢铁残片砸在他车前的玻璃上,他忽然感到或许他们之间有一场巨大的误会。
一直以来他都爱无所愧,他的爱是美丽、诚实、英勇的,所以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满足于一份……看起来一般般的爱。
一份看起来比不上他自己的爱。一份不够的爱。
马克·扎克伯格甚至从未承认过他爱他。
他们开始得像所有荒谬的年轻人。他们第一个吻是什么时候?就连这个问题爱德华多都要思量很久,他在记忆的沼泽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他只记得零星的片段,片段与片段将相爱的祸因相互转嫁,究竟是马克先塞给了他一张门卡,还是他们先在拥抱里醒来?那时谁也没有费心去记忆,谁也不知道有一天这些旧日之物将随一纸合同水涨船高、物离乡贵。爱德华多只记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货架前心想他得给他男朋友带一袋甘草糖。
那天他回到柯克兰,马克头也没回。他躺在马克的床上,用一种“我很紧张,但是我假装我不紧张,请你也假装我不紧张”的语气把那个关于甘草糖(和男朋友)的念头,状似无意但其实很刻意地跟马克说了。
爱德华多等了两个多小时,马克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爱德华多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那句话算不算得上是性骚扰。又过了几天,他推开门时看见马克提着剑在追杀达斯汀。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幕,马克黑着脸,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生龙活虎的架势从一座沙发跳到另一座沙发上,达斯汀在一片慌乱中尖叫着告诉他,他开了一袋甘草糖,然后马克莫名其妙大发脾气。
那时爱德华多面色通红地站在门口,他诧异地捧着自己那颗彻底充盈、平安降落的心,终于明白过来这个道理:马克·扎克伯格四岁以后就能熟练地和人斗嘴,如果他没有拒绝,那他就是同意。
爱德华多翻阅着自己的记忆,越翻越感到他的记忆里有许多误差:他以为马克是那个更直接的人,因为他看起来那么无所谓,仿佛时刻主导着关系。可其实不是。某些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坦白的人,从不会不打招呼就出现在艾略特,没有任何一扇门能让他怀着不确定性去敲。某次他撞见某个来借书的女孩从他房间离开,爱德华多看着他当场如临大敌似的浑身炸开毛,他立即组织语言准备用最简洁的话把整个过程解释清楚,但马克掉头就走。这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惊恐,他语无伦次地冲过去抓住了他。爱德华多想起来,他们的第一个吻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
后来他们就开始有很多的吻,几乎代替所有解释。爱德华多甚至在草稿本上总结出了某种规律,他生气时会反驳,觉得没有立场的时候开始指责,被误解时嗤笑,难过时不发一言。
那是一个很长的清单。即使是伏击之后,那个清单也在暗自滋长,越列越长。爱德华多不断擦拭着记忆里的这张清单,最底下的那一条笔迹新鲜:每一次拥抱以前,他都会完完全全瑟缩在被推开过的事实里,斟酌计算,犹豫再三。虽然花瓶本来就是他故意打碎的,但他还是吓坏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汽水瓶盖。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那个瓶盖不是一场张牙舞爪的埋伏……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愿望呢?
等爱德华多重新睁开眼睛,龙卷风早就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席卷而去,天空中留着些被搅混的云层。但云顶天光还是就这么照了下来,从很高很远的地方,所有云层都无法阻挡它投下来这么薄薄的一片。
他是贪婪的。他还是觉得不够。可爱德华多忍不住推开车门,受蛊惑般伸手去接了一下。那是他的全部了,那是只给他一个人的。那怎么会是一般般的爱?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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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精力之后会补上一节小后续,但故事其实已经基本讲完了。一边写一边意识到它只是一个平庸又琐碎的故事,所以写它写得很疲惫,同时为这种不好感到失望。写完这个仓促的结尾就飞快丢过来,当初想写的结尾也没有写道、可能是最近的状态不够疯不适宜写文XD。隔壁的连载边看边觉得小马占了好多便宜,所以忽然想看一个毫不主动的小马,他不会敲开任何一扇门,也不会轻易抛出爱,连挽留都做的很隐晦,不善谈还嘴欠,还不可爱,如果他是这样的小马该怎么办呢?就是基于这种前提写出了这个故事。
202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