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眼泪当作爱情魔药

没有任何一只鸡受到伤害
泰勒绑架了小马,而这都是因为那只鸡!

00

  为什么会这样。泰勒·温克沃斯站在柜台前想:我怎么会搞成这样。他看着收银员把那袋扭扭糖、一打激浪汽水和一袋鸡饲料装进纸袋子里,假如这一切还有道理可言的话,他不应该为这些东西付钱,但他拿出了钱包。

  他一边接过找回的零钱一边想,如果他的人生要完蛋,那可能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非要追根溯源,起点并非是那次自行车室会面,而是那只鸡。

  泰勒想知道整个事故当中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想知道是哪里出错导致现在马克坐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衣服,用着他的电脑,像个他妈的王子。

  “东西呢?”马克问。

  泰勒拿出那袋鸡饲料:“动手吧。”

01

  前情回放。两天前,一如往常,泰勒正满世界找他。他追杀他,这几乎算是一门日常运动。题外话:他一米九六,体脂率15%,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就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巨人,摔一跤能砸死三个马克。对于马克来讲,这跟被前苏联杀手追杀的危险程度差不了太多。为了保险,他每天都穿有兜帽的衣服,以便随时能在温克沃斯的视野里消失。

  雪夜,泰勒结束了赛艇队的训练,他警惕,敏感,像一只汤姆猫,在无人的路上他留心着每一家便利店里的可疑人物,以至于他自己像个可疑人物。

  他已经了解到,马克·扎克伯格昼伏夜出,如果他要购买补给,现在是合适的时间。每一个穿灰色卫衣的人都引起了泰勒的注意,他怀疑灰衣也是马克战术的一部分:在雪地中隐匿自己。

  然后,他看到了马克:在黑暗之中,这个背影仿佛撒旦。行动快过大脑,随着一声‘你给我站住’的暴呵,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马克面前了,怒气涌现时他还没有思考清楚这一幕的诡异:马克竟然没有转身就跑。

  “你别想跑,”他的手已经抬到了马克衣领的位置——

  “你想谈谈?”马克看他一眼,居然爽快答应了:“那谈谈吧。”

  丢下这句话后,泰克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物体镇定地向前走动几步,更多诡异的细节迟迟地来到他眼前,比如他裸露的小腿,只剩一只的拖鞋,他发红的面色,噢还有他就这样直直地栽倒在了雪地里,砸出一个人形的浅坑。泰勒居然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有点担心这是个陷阱,但下一秒他还是扛起了马克·扎克伯格,往有人烟的地方狂奔,并对这具不省人事的冰凉尸体大喊:你再坚持一下!

     这当然不是完整的前情。大概跑到一家便利店的时候,马克拍了拍泰勒肩膀让他停下。他只昏过去了20秒左右,醒来时由于移动速度很快,并且不是他讨厌的方向,所以他没有说话。

  泰勒掏腰包请他喝了杯热杏仁奶,惊魂未定中他发现马克正在发高烧,他用与上文同样的方式把马克带到药店,此时距离泰勒的宿舍还有三百米,泰勒给他买了退烧药,鉴于他没有任何付钱的意思。他盯着他把药片就水喝下。很好现在他们之间的账除了Harvard Connect以外还有15美金。

  一场闹剧过去,他们之间充满了静谧的空气。马克攥着那盒药,静静地扫描泰勒,而后者正在思考如何提起网站的事,以及如何跨过‘但他现在是个病人’的人道主义心理障碍。

  半晌过后,马克仍定定地立在原地,眼皮耷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于是泰勒选择了人性。他硬梆梆地说:“我送你回去。”

  马克回答:“我跟你回去。”

  他的从容给泰勒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仿佛这一切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仿佛马克已经解释过了原因,仿佛上一集里他们已经开始交往并且同居,而泰勒刚好不在片场!直到打开了宿舍门,泰勒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马克没有说话。他走进他的宿舍,看了眼时钟,接着直挺挺地倒在了泰勒的床上,睡死过去。

  

02

  马克·扎克伯格睡了共计18小时,中途醒了1次,期间他进行了1次进食,1次淋浴,1次针对衣柜的偷窃,还有1次电脑破解,以及0次解释,0次道歉,0次服药。记录者:泰勒·温克沃斯。

  说实话,这一天他本该很忙,但他根本不敢离开宿舍,在他得到解释之前没有人能离开这间房间!他不敢相信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马克睡了他的床之后他只能睡地板,但半夜马克突然把胃里全部的东西吐在了他的床单上导致他清理了三个小时,之后泰勒几经尝试都没能让他重新回到床上,于是他们挤在地毯上睡了八个小时!这噩梦的一夜里马克踢醒了他四次,并且有两次泰勒觉得他是故意的。

  略去一些不太成熟的争吵,总之,距离马克进入这间宿舍整整18小时后,他与马克面对面坐着,准备谈谈,没有咬牙切齿,没有面红耳赤,甚至于马克穿着他的衬衫和他长得拖地的睡裤而泰勒也不觉得刺眼。他已经被锤炼成一潭平静的湖水,他渴望一场成熟、通情达理、成年人之间的对话。

  “你绑架了我。”马克说。

  “什么?”泰勒震惊了:“我没有!”

  “你有,”马克说:“我已经在这里呆了18个小时,而你寸步不离。”

  泰勒已经精疲力竭、无话可说了,他的眼神是那种‘我希望你立即停止这种胡说八道’的难以置信。

  但马克继续说着:“在那之前我已经离开了柯克兰11个小时。但由于宿舍里只有爱德华多而他正在睡午觉,所以他最后一次看到我,是我离开柯克兰的12小时前。”

  “对于最后一个目击者而言,这是我失踪的第30个小时。”马克下定结论:“你绑架了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泰勒真的被这个掷地有声的结论震撼了:“你知道是你跟着我回宿舍的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宿舍?”马克友善地反问。

  泰勒快要晕倒了:“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进门?”

  “我——”泰勒张口结舌。但他是个高材生,他试图为这一场超现实的对话找出解释:“你失忆了吗?”

  马克高深地扫描了他一眼,确定自己已经先声夺人完全掌握了局势。他按亮手机屏幕,像个准备引爆炸弹的反派人物一样把它拿给泰勒看。

  短信界面上躺着两条编辑好的草稿,收件人多到屏幕的自动滚播一时半会都播不完。

  第一条短信:Help

  第二条:Tyler

  “你绑架了我。”马克盯着泰勒的双眼,再次重复这句话。这是一种催眠——不是比喻,刚刚他谷歌搜过。这是一种催眠。

  而泰勒·温克沃斯,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惊恐,那种自己好像又少演了一集的心理恐怖蔓延了上来。我失忆了吗?他想:我绑架了他吗?

  

03

  “我要你帮我抓回那只鸡。”

04

  “所以,你把那只鸡丢到了雪地里。”泰勒说:“仅仅因为它吵到你了。”

  马克说:“我把它放在了温暖的教室里。”

  “你知道这算是虐待动物吧?”

  马克摇摇头:“它健康,自由,教室暖气充足,而我给它留了一碗鸡饲料。”

  泰勒想象着一只自由的鸡。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不会帮你抓一只鸡。”

  “那我会把这两条短信群发。”马克说:“他们可能一时半会找不出是哪个Tyler,但我在这附近弄丢了一只拖鞋,而且便利店和药店都有人看我和你在一起。至于动机?Harvard Connect。”

  泰勒愤怒地瞪着他,他愤怒的心脏泵出愤怒的血液!他愤怒地垂死挣扎:“那就让他们找过来!反正我没有绑架你而你正在勒索我!”

  马克早有防备,他立即掀开了上衣,露出一截疏于锻炼的腰,以及两根带着淤青的肋骨。他邪恶的蓝眼睛冷冷地看向泰勒,这一眼简直称得上是一种霸凌,马克说:“你打了我。”

  命运的荒谬让泰勒的人生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这场事故负责:午间,大雪,烧到39℃的马克·扎克伯格失去理智,在愤怒中把爱德华多·萨维林的鸡提出宿舍,在两英里外的空教室里,这个冷血的男人把鸡笼子打开,扬长而去。但半刻钟不到,要么是他的良心起死回生,要么是他决定把那只鸡杀之而后快,总之,马克折返回去,但为时已晚:鸡笼被上课的学生移到室外,而那只鸡不见踪影!

  马克声称他找了十个小时,除了一根鸡毛以外一无所获,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摔了一跤,丢了拖鞋,并且不知怎么回事搞得到处是磕伤的淤青。不过泰勒觉得他撒了谎,这个骗子根本没有能让他找上十个小时的同理心!

  总之,半刻钟后,泰勒·温克沃斯戴上口罩与帽子,独自一人来到那个‘旁边有两棵树的阶梯教室’外踩点。说真的,他不想一个人来,不想一个人对付那只鸡。至于马克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来,泰勒有很多合理解释:他没有合身的长裤,他还在发烧,以他的体格就算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鸡却有一把坚硬的喙……

  但真相是他们又吵了一架。他们首先解决了晚饭,泰勒借了一副棒球手套,然后他开始穿衣服,戴帽子,层层保暖,而坐在一旁的马克突然严厉地指责他:“在你拖拖拉拉的时候,那只鸡可能已经冻死了。”

  泰勒努力不和他吵架:“而你知道这完全是你的错!”

  “是吗?我不知道,多告诉我一点。”低烧的热感激发了马克的战斗欲,他刻薄起来语速飞快:“如果你觉得你再这么磨蹭下去能让我跟你一起出门的话,我劝你别想了,你是非要跟人一起上厕所的小姑娘吗?快去,自、己、去。”

  被言中心事,泰勒几乎要气疯了:“你这个强盗,勒索犯,犯罪分子,我根本不需要你跟我一起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他发誓要是他抓那只鸡的时候被任何一个人看见了,他回来会把马克·扎克伯格烧死!

  马克冷笑:“那只鸡已经冻死了,你这罪魁祸首。”

  他的无耻再一次震撼了泰勒,又战三回合嘴仗,泰勒摔门而去。

  

05

  泰勒与鸡的第一回合惨败。顺便一提,那是只白色的鸡,据推测它可能有天使的血统,不然它不可能会飞那么高。

  在踩点的时候泰勒看到了教室外的那只鸡笼,里面还剩半碗鸡饲料,泰勒那些关于鸡可能被马克饿死的心理负担终于放下,虽然他妈的以基督耶稣的名义,他泰勒·温克沃斯根本不该对此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在教室外面搜寻了一个小时,在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教室的时候,泰勒看到了那只鸡,而那只鸡,正看着泰勒。

  泰勒握住怀里的棒球手套,突然间尴尬不已,因为现在人很多,因为他意识到那只鸡可能就这样看了他一个小时,而且,离谱的是,出于一些宇宙间莫名的关联性,那只鸡看他的表情像是跟他很熟,而泰勒,泰勒不希望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只鸡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这太糟了,他承认他有一点虚荣,但他没有任何歧视鸡的意思!这也跟马克没有关系,在其他情况下,他会拥抱这只鸡,他们都是马克的受害者……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它是凤凰俱乐部成员……但是,天啊!为什么他要解释这个?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认识这只鸡!

  他回避了这只鸡的目光!在众人眼前,他表现得像不认识这只鸡!

  这可能伤到了那只鸡的自尊。在泰勒移开视线的下一秒,它以一种惊人的力道扑扇翅膀,它腾空而起,它滑翔,它减速,它落在了杨树的顶端。

  所有人走光之后,泰勒在树下又等了它两个小时,他试图和鸡对话,他道歉了,他跟它解释自己必须这么做的原因,他尝试攀爬这棵树,甚至有人在看他也不在乎。但那只鸡没有原谅他。

  泰勒绝望地空手而归。

  几小时以前,泰勒认为他与这只鸡毫无瓜葛,顶多算是校友,但现在,他痛苦、内疚,像刚背叛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他已经想好如何将这一次心灵的革命原原本本地告诉马克,但回到宿舍时,马克缩在地上的毯子里睡得很沉,等他都洗好澡了马克还没醒。泰勒看地上鼓起那一小块,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看他发红的侧脸。他还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马克,因为马克每次都跑得够快,他脑海里马克的长相可能清晰得还不足以跟网上那只撇嘴臭脸猫相互区分。

  不过,说实话,他仔细看完之后也觉得差别不大,都是一副会因为在路上摔跤而怒气冲冲给市政部门写投诉信的贱人样子。泰勒看了一会儿,平静的睡颜竟然安抚了他痛苦的遭遇。他没有忍住,伸手戳弄了一下,又贴了贴他的额头,出门前为了不让马克·扎克伯格烧成傻逼并影响Harvard Connect的进度,他给他测了体温还灌了一次药,并且差点发生流血事件。马克的体温跟性情一样反复无常,但现在有些退烧了的迹象。

  总之,此时泰勒·温克沃斯柔软,镇静,毫无防备,未来的龃龉尚未发生,在他的想象之中,马克·扎克伯格突然与猫产生联系,并且这联系愈发紧密。现在是2004年,猫还没有顺着互联网统治整个世界并给每一只狗打上#臭狗的Tag,所以泰勒心目中的猫仅仅是猫:小小一个,脾气不好,但也坏不到那里去。一只猫又能做出多大的坏事?

  猫是挺不错的。但是,那只鸡,那只鸡的阴影,还没有消逝。

  他看着沉睡中但依然有强大统治力的马克·扎克伯格,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泰勒思考了一会儿,开始低声而缓慢地在马克耳边催眠:“你这个凶手。你这个杀鸡犯。你怎么能把一只可怜的鸡丢到野外?你会下地狱的,如果它没有活过今夜,你背上的就是血债……”顺带一提,这也不是个比喻,他刚才谷歌了一下如何催眠。

  他的意念力吵到了马克。几分钟后,马克睁开眼:“我想吐。”

  马克坐了起来,把地毯毛毯全部推到一边,但还想再多做一点事已经来不及了,而泰勒·温克沃斯,他蹲得实在是太近。马克全部吐在了他身上。

  吐完以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泰勒说:“我要杀了你。”

  马克看着他睡衣上的惨不忍睹:“我会对你负责。”

  悲从中来,泰勒问:“你对那只鸡也这么说了吗?”

  这倒提醒了马克,他搜寻一圈,问:“鸡呢?”

  泰勒痛苦地冲向浴室,每一步都让这些百年木地板的状态雪上加霜。马克跟过去洗脸漱口,顺便听听泰勒叽叽歪歪的抱怨。说实话他刚才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揍了,但泰勒没有,这一点马克意外又不意外,他盯着泰勒只穿着条短裤的背影,已然把他计算清楚:他暴躁,巨大,不可否认还有一些特权阶级才有的善良,刚才泰勒戳他第一下的时候他就醒了,耳边都是他烦人的控诉,但才半分钟左右叙事已经变成了对那只鸡的忏悔,顺便,马克认为拟人化一只鸡是弱者的行为。他是个大型的草食动物,他看泰勒·温克沃斯,像看盘子里的半块鱼肉。

  泰勒把马克从洗手台边挤开,嫌弃地开水龙头冲洗上面的呕吐物,他半恼火半撒气地对马克说:“你那只该死的鸡还活着,我没抓到它。”

  马克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没抓到它是什么意思?你打不过一只鸡?”

  “当时人太多了,我……”回想起那一幕,羞愧再次冲击了泰勒。

  早已听过这个人鸡惊情故事的马克;“你出于虚荣,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丢失面子,于是决定让这只鸡再冻上一晚?”

  “天哪,当时的情况很复杂!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但是人那么多,你真的要我在那时去捉一只鸡吗?”泰勒重重打了一下洗手台的水:“而且它还飞到了树上!”

  “那你为什么不爬上去?”马克怀疑地问。

  “我试过了!”

  “然后失败了?”马克再次打量泰勒温克沃斯,重复:一米九六,体脂率15%,他是个巨人:“我记得你是赛艇队的。”

  泰勒涨红了脸:“我成功了。”

  “那鸡呢?”

  “它飞到了另一棵树上!天哪,别问了!”泰勒终于崩溃了:“我试过了,我试了所有办法也没能让它下来!”

  “你和它对话了吗?”

  “什么?”泰勒愣了一下。

  “你道歉了吗?”

  泰勒怀疑地看着他。

  “它有自己的名字。”马克面无表情地盯着泰勒的眼睛:“如果你道歉的时候没有喊它的名字,它会认为你在跟别人说话。”

  泰勒没有说话,于是马克又补充了一句:“你懂的,鸡就这样。它叫朵拉。”

  说真的,泰勒此前没有想过一个人能这么邪恶,所以他宕机了一会儿。十几秒后,马克没有忍住,从鼻腔里哼出笑声,泰勒终于反应过来刚才这个贱人在装睡,愤怒!耻辱!千仇万恨杀上心头!饱受羞辱的泰勒·温克沃斯扑向马克·扎克伯格,后者早有准备,往后轻跳一下逃出浴室。在这个时候挑衅他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使命所在,一些贱人的基因序列不允许他放弃这个嘲笑撩闲的机会。

  十五平米的房间,马克硬是把这场追杀耗到极致,题外话:马克·扎克伯格,一米七一,一年的运动量抵不上泰勒的一天,他瘦弱,刻薄,走在路上像是随时会晕倒的杨树。两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堪堪逃到床头一角,还是被泰勒捉住一只手腕。靠着墙慢慢地蹲下,马克还是没能停下胸腔里像坏掉的鼓风机的笑声,他抬脸看站在他跟前的泰勒,依然觉得这一切好笑、愚蠢,像某种荒谬的情景剧。

  说真的,上午他昏昏沉沉睡醒的那个间歇,虽然早就谋划好一切,但醒来时他又突然想走了。他不是耐心的人,毕竟去他妈的鸡,爱德华多没必要进凤凰俱乐部,可泰勒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连拿起水杯喝水时都要分神瞄他,好像他会趁他不备揍他一顿似的。

  马克对一个健壮发达的形体毫无概念,奥运会再办八十年他也不会抽空去看,活在这样的身体里是什么感觉?他不好奇也没有去想过。但泰勒本人似乎也没有概念,他不会意识到当他靠近一个人时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压迫感,他那副怀疑马克会加害于他的表情取悦了马克,好玩是一切的原因,他最后决定留下来搞这笔勒索纯粹是觉得逗他有意思。鸡的死活?只占这个故事的20%。

  泰勒握住马克细细的手腕,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又没有揍过人,根本不清楚这个流程。他该揍他吗?他该揍他了吧?他受够了吗?他该受够了吧?在这个人统共嘲笑了他五十次之后?

  这当然是他第一次看马克笑成这样。他笑得喘不上气,笑声里还有些咳嗽,手腕就这样静静被他握住,也不挣扎,有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意思。泰勒追他追得太简单,连气都没怎么喘,他的笑声莫名令他平静下来,连那点被嘲笑的羞耻都抛之脑后了。泰勒也蹲了下来,他还不清楚马克,只当他聪明、可恶还带不少欠揍,却还没有了解到他在蛊惑和骗人方面那些过人的天赋,不了解爱德华多的包年汽水和可怜姑娘艾丽卡近三个月的容忍。他们像高中生一样追逐和逃跑,那条裤子对马克来讲实在太长,有那么几次他踩上去几乎摔倒,又被泰勒拎住领子拉回来,松手,再次追逐。嬉戏,打闹,木地板咯吱作响,楼下的人抱怨连天,宽容一点,毕竟这通常是情人间的把戏,就是这么招人讨厌的。总之,笑声,夜晚,缠斗在地板上的柔软毛毯,墙角里的马克·扎克伯格,突然走神的泰勒·温克沃斯。

  好啦,就是现在,对视,寂静,尚未发生的真爱之吻。马克没有再笑了,至少没有再笑出声,蓝眼睛盯住蓝眼睛,泰勒突然脸颊发热、尴尬不已,他想出一大堆恶狠狠的话却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马克对他说:“身材很好,牛仔。”

  措手不及的一击。泰勒不知如何回复,难道他要礼节性地夸他眼睛很漂亮吗?泰勒一言不发继续盯他,好像这样就能赢似的。

  马克的尴尬耐受程度很高,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突破他的接受范围,他是尴尬制造之王。他继续说着自己的一些感知,没什么理由:“你的手很烫。能放开我吗?”

  泰勒立即放开了他的手。他的目光犹疑地在马克脸上逡巡,这是一张不近人情的脸,因为发烧和逃命,平时苍白的脸泛着红色,右眼在阴影下面,对不上焦的样子像是没有光点的海面。他下半张脸长得尤其出彩,下巴很尖,唇形漂亮,能用最简单的牵动来表达最强烈的恶意。泰勒的心狂跳不已。

  而马克不太理解他的期待,却太熟悉这种眼神。泰勒的众多身份里他只在乎他是年轻的坡斯廉俱乐部俱乐部成员,今晚之后可以再加一条鸡保护主义者。他掐着泰勒的脖子拉他过来接吻,而这跟前面两个身份没有太大关系,也没有什么理由,像往湖里投一粒石头。泰勒傻傻地张开嘴,任由他舔进来,把原本就不平静的呼吸搞得更加破碎。这个吻湿漉、灼热,马克那只闲着的手摸上他没穿衣服的上身,从腰腹摸到胸膛,没有放过任何一寸肌肉,摸得比卡车司机还下流。他刚吐过不久,嘴里的味道实在不算太好,整个吻带着强烈的侵占意味,泰勒的脸终于里外红透,喘得胸口起伏不已,他紧张地抓着马克的衣角,纯情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他混乱的脑子里蹿过好多糟糕的画面,几乎立刻有了感觉。接吻的水声大得吓人,他连忙从小个子的吻里挣逃出来,瞪圆眼睛又紧张得不敢看他,泰勒从支离破碎的喘息与本能里整理出语言功能:“这、这样会不会太快?”

  只是想摸一摸过过手瘾的马克不知道他在道德困境里做什么加减题,他没搞懂但讽刺从不出错:“怎么?你是非得从抱抱开始吗?”

  “啊?”泰勒不知怎么从他的不耐烦里解读出了不容拒绝的意思,他内心挣扎,犹犹豫豫,但最终还是说:“那,那可以先抱一下再开始吗?”

  马克看他的眼神已经到怀疑他学历的地步了,泰勒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想先,先做好心理准备。”

  最后,尽管内心充满不解,马克还是翻着白眼抱了他一下。他已经想走了,泰勒太高,体温也高,亲起来很烦,亲之前还得拥抱。要求多到可笑,他以为这是咖啡店点单吗?

  而且还抱得很久。很热。很讨厌。马克继续抱怨着,他心里的泰勒·温克沃斯烦人清单已经长到可以顺着爬上天堂。他已经想推开了,到底是什么心理准备需要做这么久?泰勒的心跳胡乱地响,马克数着它们,脑袋在他的肩窝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鼻子刚好可以戳住泰勒颈侧一块柔软的皮肤。他就是这样睡着的,闻着他身上的橙花香气。

  终于做好无论在上还是在下都可以镇定自若的心理准备后,泰勒深呼吸两下,这才听到耳边的小小鼾声。他一时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心上塌软了一块,像是有只小兽往上踩了一脚,又倏然逃掉。

  

06

  回到起点。按照计划,泰勒·温克沃斯将去超市买鸡饲料,马克还让他买点汽水和糖,这部分属于计划之外的吩咐。泰勒在货架前犹豫了很久,在一瓶汽水和一打汽水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他已经预料到回去的时候他会激烈地辩解超市只卖这种包装的。他还多买了双拖鞋,鉴于某人总是光脚踩完地板之后又跳到他床上。

  他们有个计划,是的,无关人生、婚姻、教堂和爱情宣言,主要围绕那只鸡展开的计划:马克从他的健身器材里挑挑拣拣,他找了个教程准备做一个捕鸡陷阱,而泰勒只需要买一包鸡饲料并在他旁边给予夸奖。呕,夸个屁,他拆了他两根弹力绳,而其中一根根本不应该遭此厄运,马克只是想看看它的结构。

  大概是昨晚睡得够早,隔天天刚亮马克就把他掀醒了,他们的计划是在第二节课上课前把那只鸡捉住,送还给因为搞丢了鸡而哪都不能去、硬生生在柯克兰滞留五十小时的爱德华多。泰勒和马克带着那包鸡饲料出门,需要说明的是,此时马克体温正常、精力充沛、面色红润。他穿回了自己那条顶多盖住半个膝盖的中裤,一如往常地白袜配拖鞋,就在泰勒·温克沃斯紧张兮兮、不乏关怀地尖叫‘你不能穿这个!’的时候,马克用他杀手般的冷酷目光看着泰勒问:“我们结婚很久了吗?”

  这是马克·扎克伯格版的“你他妈管我”,但他的不识好歹仅仅让泰勒生气了一秒钟,之后,那句话里的某个词触碰了他年轻的心。他跟在马克后面,每一脚都踩在残雪堆上,心中默念着‘约他出去’、‘不约他出去’、‘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噢这怎么可能他吻了我而我简直是个王子’。

  他们来到泰勒曾惨败的地方,最后一堆雪表示‘不约他出去’,四个当中最糟的那个,简直给这一次抓鸡行动画上冰凉的起始符。马克抖了抖鸡笼子的雪,蹲下来放好饲料,耐心布置笼子。

  他们的计划是布置好笼子,静静等待鸡掉进陷阱,一旦鸡走进笼子,马克就拽拉力绳然后笼子门会‘砰’地关上。完美计划。

  他们在树下等了一阵子。起初为了各自更好地藏匿,他们躲在不同的树后面,但寒风不停地刮来,没几分钟马克就已经冷得不行,扯着脸上的口罩恨不得把眼睛也一起遮住,于是泰勒默默挪到他的树下帮他挡了一会儿风。他并不想做得太过界,但马克没有拒绝,于是他又给了他大衣。然后是围巾。然后是棒球手套。然后是耳机。然后是大了半圈的鸭舌帽。然后是保温杯。然后是口袋里吃得只剩半包的扭扭糖。然后是法棍面包,自行车室同款。然后是一次微弱的关于拥抱的尝试。

  最后那个失败了,鸡就在那时突然出现,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真正导致拥抱失败的是在泰勒试图把手搭在马克肩膀上的时候,后者面无表情地说:“这样就基过头了,Ty。”

  他们与鸡僵持了几分钟,鸡没有任何进笼子的意愿,它四处张望的样子像是准备去哪租个公寓。又看了一会儿,马克终于等烦了,他把棒球手套塞进泰勒手里然后推他一下:“去吧。”

  泰勒有点抗拒:“我记得我们的计划是等它自己进笼子?”

  马克耸了耸肩:“它不进,就是这样。计划失败。”

  “那为什么是我去?”泰勒磨磨蹭蹭:“这不公平,上一次就是我来抓它。”

  “这是很好的机会,你可以修补跟它的友谊。”

  “可我根本不认识这只鸡。”

  “它叫朵拉。”马克把他的包接了过来,催促地推他一下:“现在认识了,快去。”

  泰勒终于不情不愿地迈出第一步,他放慢脚步,谨慎地从背后靠近那只鸡,与此同时,他脑海里播放着自己人生的幻灯片,他逐帧检查到底是哪里搞错才导致他在哈佛校园里企图捉一只鸡。

  他每向前一步,鸡就会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一样也走一步,这个画面几经重复,达到了一种他在模仿这只鸡的效果。

  他绝对听到了马克在后面笑的声音,但他没有气馁,说真的,泰勒觉得这样是可行的,只要他的每次位移超过鸡的位移,最终他可以追上这只鸡。前提是它不突然开始跑的话。然后事态演变成他在追那只鸡。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之他开始追这只鸡并祈祷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并且百忙之中抽空对马克怒吼:“你最好不是在拍照不然我发誓我会把你告到倾家荡产!”

  泰勒与鸡的第二回合依然惨败。追了两圈过后,那只鸡要么是突然发现自己有对翅膀,要么是觉得遛得差不多了,反正它就是突然扑扇起翅膀,又一次他妈的飞到了树上。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马克背起泰勒的包走到他身边,在那棵积雪的小树下,他像婚礼上的神父一样对泰勒宣判道:“说吧。”说你爱它,无论疾病贫穷。

  “说什么?”泰勒条件反射地防备。

  “心里话。”马克冷静地说。

  “这是个笑话还是个梗?”

  “它没原谅你,不是吗?”马克抬头看那只鸡:“喊它的名字,告诉它你的想法,然后请求它原谅。”

  “你不是认真的吧?”说真的,马克的语气让泰勒一时半会搞不太清楚情况。

  “算了。”马克耸了耸肩,半张脸又缩回到那件大衣的衣领底下,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样子:“我们就等它自己下来吧。”

  欲擒故纵,泰勒没有那么好骗!

  过了几分钟。马克突然开口:“你不会因为它是凤凰俱乐部的鸡就……?”

  泰勒没有理他。

  马克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凤凰和坡斯廉什么的。”

  泰勒忍住了反驳的欲望。

  又过了一会儿,马克又开口了,他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爱聊天过:“华多应该还在我宿舍。”

  泰勒不为所动。

  马克继续说:“如果没有这只鸡的话,他就不能走。他不能被人看见而身边却没有这只鸡,他们必须同进同出。”

  泰勒仍不为所动。

  马克说:“看来我只能这样回去了。他是个好人,如果我死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在马克怨念地喋喋不休一些他对死后生活的展望和对泰勒若有若无的怨恨的时候,泰勒终于打断了马克:“够了!”

  他受够了,他认命了,他无法再继续傻站在树下看那只鸡的底部了,他的心灵几近崩溃了,他的人生毁在今天就毁在今天好了!尽管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有用,这一定他妈的是个圈套,但没有办法了,穷途末路了!现在他要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向朵拉道歉,这他妈绝对、绝对不可能有用,但他准备在杀掉马克·扎克伯格之前试一试。

  他揪住马克的衣领,一句一顿、用他这辈子最凶狠的表情说道:“如果你敢笑,我一定会揍你。我说到做到。”这个人可恨,可恨至极。

  马克像对待一个迷途知返的孩子一样握了握泰勒的手,给他鼓励:“我不会笑。这是一次伟大的修复友谊的尝试。”他已经开始笑了。

  泰勒假装没有看见。他发誓他没有动手仅仅出于对礼仪的顾忌,跟那个酒窝没有任何关系。

  泰勒戴上了那副棒球手套。他开始了,他对那只鸡说:“上次的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

  “朵拉。”马克小声提醒。

  “朵拉。”泰勒愤怒地补充。

  鸡没有给他任何眼神。

  额角青筋浮现,泰勒慢慢抬高了音量以便鸡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承认那时我有点虚荣……”他到底为什么要解释这个?

  “但你以后不会这样了。”马克循循善诱。

  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泰勒已经出离愤怒了:“……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请原谅我。”马克就是搞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再大声一点。它会下来的。”

  “请原谅我!”泰勒硬着头皮大声说道。到这一刻他已经不能更加真诚了,他甚至都开始期待了,他太努力了以至于产生了他能感动一只鸡的错觉。

     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没有任何鸡从天而降。

     他在期待什么?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马克轻轻取过泰勒手中的棒球手套,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他甚至主动抱了一下泰勒,他给这个世界制造了一个伤心男孩,真是罪过。

  泰勒真的伤透了心。他们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不基的那种,二十秒钟,纯男人之间相互宽慰的拥抱。

  最后,马克忽然捏住泰勒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真的,他左右看看,确定泰勒不是什么隐性食人魔杀人狂之类的。他不是很能保证这次不会被当街殴打。马克从未否认过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即使是他也觉得这次实在是贱过头了。但是他控制不了这个:使命所在。

  他放开了泰勒。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任何铺垫与过渡。马克对树上大喊了一声:“朵拉!”

  那只鸡,一直以来不为所动的鸡,突然向树底下的两人投去目光。

  泰勒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马克再一次喊了那只鸡的名字,而那只鸡就像看到了迪士尼公主似地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笔直冲向马克,它精准、稳健、分毫不差地落入他的怀中,像狗扑向狠心遗弃过它的主人。

  

07  

  泰勒真的生气了!

  他不会再原谅马克。这是一次邪恶的、早有预谋的针对他的陷阱,是阴谋,是一次缜密的羞辱。他早该知道的,早该察觉的:在马克漫不经心弄断他弹力绳的时候,在马克潦草地给那只笼子编上松垮的陷阱的时候,甚至是在——天哪,马克·扎克伯格劣迹斑斑,他为什么还会相信他?泰勒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他已经打从心底认为马克是个阴险的巫师,他甚至能把鸡驯化成狗。

  他现在正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想得到的唯一一件事情是宿舍里那打激浪汽水。他要把它丢掉!可悲,可耻!他无法否认在货架前犹豫时他内心那点诡异的悸动,那晚与马克追闹的细节像无数颗玻璃弹珠那样洒落在他心上,丁零当啷一阵乱响,他手足无措,只好先带着那打汽水原路逃跑。

  但现在,泰勒·温克沃斯心里的那片玻璃弹珠已经尽数碎成了渣,而罪魁祸首马克丝毫没有歉意,他就站在那里,好像那只鸡沉得他走不动道似的!泰勒回头再三确认过了,那个凶手、那个没有长心的东西他就站在原地,顶多往前走了那么两步!完全继续追上来的意思!

  泰勒带着一地心碎回去了。

  泰勒的目测是准确的。马克抱着那只鸡追了泰勒两步,是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试图追上去的,但泰勒三步并作两步走,马克估计了一下他的移动速度就放弃了。不过,造成他放弃的主要原因是他觉得追人很不酷。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泰勒也不再给他发一些主题为Harvard Connect的自大臭屁邮件强调存在感,所以他基本上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不过想起来也只用了一瞥的时间。

  那天晚上他很烦躁。这很少见,他的工作状态向来很好,因为他始终确保自己需要的东西永远在手边,这样就没有理由不高效:汽水,飞镖,即食罐头,即使没有这些,他也会确保爱德华多能及时买到。说到爱德华多,鸡事件也令他伤透了心,这就是他消失的原因。他上一次来柯克兰时甚至没有和马克见面,只留下了一颗蛋和一张字条:“我想朵拉会希望由你来照顾它”。

  所以当马克下意识向桌面伸手时,他发现问题所在,糖不够了,爱德华多又不在。

  桌上没有,不代表这个房间没有。终于,在他忽略了床脚的那堆衣服整整三天后,马克突然想起那里还有半袋糖,在泰勒的大衣口袋里。在马克开始翻那个小山堆之前,他都没有想过里面会有那么多东西,哇哦,如果只有大衣的话,基于他对富家子弟的偏见,他就懒得去还了。但他翻出了泰勒的围巾、帽子、耳机、手套还有一个保温杯和一根面包,多么惊人,他甚至能从这堆东西里看出自己招惹到了一个多么黏人的东西,假如他要谈一个女朋友,他不会跟一米九六的谈。

  他带着这堆东西敲开了泰勒的门,后者在打开门的刹那吓坏了,飞快把门摔了回去。

  他精神状态不佳。马克判断。事实上他还没有看过泰勒如此糟糕,他穿着一件无法更加松垮的T恤,满眼血丝,胡子拉碴,一切都乱糟糟的,像个失业十年的水管工。他过了消沉的几天,不仅仅因为尊严扫地,还因为他满脑子都是马克,像植入了病毒程序一样,一天几百遍地回想。这几天里他搞清楚了完全相反的两件事:首先,他讨厌他,其次,他却又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这两个命题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矛盾与冲突,他不眠不休,在床上翻滚,痛苦辗转,他不明白人生怎么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发生如此之多的转折,而真正令他惊恐的是,第一个命题正在消逝,而第二个命题却愈演愈烈。每天晚上他都在回放几天来的每一幕,却发现记忆这个肮脏的骗子竟然把每个马克·扎克伯格都演绎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鲜活、好看、引人注目,连马克发烧时额头的温度都差点穿过回忆烫伤他,等到泰勒在毛毯里仔细搜索终于找到一根不属于他的黑色卷发的时候,爱情这个东西,已经彻底占领了他的心。

  再次打开门时泰勒齐整了一些,他换了件衣服,语气不情不愿又很雀跃:“你来干什么?”

  “还东西,”马克把手里那堆东西推进他怀里:“如果你没瞎掉的话应该能看得出来。”

  泰勒哼出一声‘嗯’,怒气已逝,怨气犹存。他盯着马克的眼睛,微微抬起下巴,双眼发射出期待又得意的闪光,马克跟他茫然对视了一会儿才搞懂他的意思:这是一副非常高傲的、等待一个诚恳道歉的姿态。

  马克只好回应这种期待:“我有话想对你说。”

  泰勒从门后挪开一点,宽宏大量地请他进来。他的宿舍还不算太糟,地上没有啤酒罐或餐盒,仅仅只是装袜子的抽屉和衣柜都没有好好合上。泰勒尽可能摆出那张臭脸:“有话就快说。”但他还是没忍住抽出一瓶汽水丢给马克。他没有丢掉那打汽水,当然,他们又不是分手的情侣!没必要把跟对方有关的东西都丢掉!

  马克其实没什么想说的,但事已至此,他只好想想还能说点什么。这阵沉默被泰勒误读出了内疚、挣扎、犹豫、抱歉以及一些可怜。他不会轻易原谅他的,泰勒想:他是个邪恶的坏分子。

  马克斟酌着开口:“我给你带了东西。”

  噢是道歉礼物。泰勒忍住了傻笑的冲动,继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它对我很有意义,”马克说着,他本想继续编一点瞎话,反正他很擅长这个,但泰勒的目光让他突然顿住了。他眼中的期待太热烈,甚至让马克感到错愕:他又不是没有被骗过,为什么还要这样看他?马克几乎能看见他身后那条雀跃地胡乱拍打的尾巴。他从不内疚,也不自责,他没有长出过有后悔功能的同理心,他的结构里没有这些所以他人总是让他困惑。但是,也许是他太不谨慎,在这一秒钟的停顿中,他踩进间隙,掉进了凡人的心。

  那种不太想让泰勒失望的念头攫住了马克,很陌生,像被爪子并不强硬地勾住衣角。

  马克抿了抿嘴,再开口时声音里难得有些迟疑:“好吧,它其实没什么意义,它只是……我下次再带别的给你。”怎么还会有下次?

  这反而激起泰勒的好奇心:“你到底带了什么?”

  马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那颗蛋递给他,上面还黏着爱德华多的手写便条:“我想朵拉会希望由你来照顾它。”

  “……”这显然不是泰勒期待的东西。

  掉进凡人的心是一件太恐怖的事情,你甚至要感同身受他们的尴尬、沮丧和失望。马克立即就爬了出来,他说:“我先走了。”

  “什么?”泰勒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这就走了?你还什么都没说!”

  马克粗暴地推他一下,没有推动,但让泰勒有点委屈,马克立刻就烦躁起来了,这房间里满溢的烦人的吵闹的过剩的情感让他觉得很讨厌,就像那只狗含量过高的鸡一样,他讨厌这些纠缠不清吵闹不已的东西。马克上下打量面前的泰勒,目光比鱼刺还要扎人:“你想要我说什么?嗯?说我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吗?别这么看我,谢谢你的汽水不过我记得我们没有那么熟。”

  他很成功地伤到了泰勒。

  他面前的金发高个子瞬间涨红了脸,没有人能在期待过后承受住这么恶毒的话,而赶在马克想绕开他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以前,泰勒的眼眶红了。马克没有办法像忽视床脚的衣服一样忽视这个,就像你没有办法打碎了十几只玻璃杯之后还面无表情地直直走过去,有些东西实在是绕不开。

  他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试图目不斜视地与泰勒僵持,而后者红着眼睛,也没有挪开目光。他希望他别哭,马克也希望他别哭,说真的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共识:拜托了千万不要有人哭。

  “……你怎么能这么说?”泰勒问出口的刹那,眼泪快速地随着他的委屈一起掉了下来,掉得那么快那么急并且源源不断,马克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没怎么注意过人类,所以也搞不懂眼泪产生的时速怎么会这么这么快,仅仅他眨眼的功夫,泰勒·温克沃斯的脸已经湿得一塌糊涂。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那点火花似的烦躁被浇灭了不少,他如临大敌,手足无措,搜肠刮肚也没找出半句安慰。马克四处张望,找到了饮水机但没看到合适的杯子,于是只好先把手里的汽水递给他喝。

  泰勒没有理他,他丢脸地不停用袖子擦眼泪。爱就是这么糟糕的东西,让你在经历了一切羞辱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反击,而是破碎的爱情。

  他还是无法停住泪水,只好就先这么看着马克,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他开口,声音里压不住地哽咽:“我喜欢过你,马克,事实上我现在仍然喜欢你,你一定会认为很愚蠢,但……天啊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它就是发生了,我每天都在想你以至于完全无法正常生活,但现在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你甚至从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

  马克恰当地保持了沉默,他给泰勒递了张纸巾,而没有对那几句关于愚蠢的话点头。

  泰勒还在说,他像个高烧病人一样胡言乱语,说个不停,马克耐心听了好几分钟,终于意识到泰勒·温克沃斯是在期待他。他不是在给自己的爱情作结案陈词,而是在期盼有谁能对他做出偏心的审判。

  他不是不难过,不是不觉得丢脸,马克那番话真的伤到了他,伤个透顶,可他就是没有办法停下期待,这不是他第一次被骗也不是他第一次在他这里受伤,可他就是学不会教训。

  马克真的感到困惑了,他问:“是因为我亲了你吗?”

  泰勒停住了,他看着马克,突然感到怯懦。他的长篇剖白还没来得及讲到那个吻。

  马克慢慢靠近了他,他把他逼到门边,按着他的后颈亲了他嘴唇一下。“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泰勒完全呆住了。马克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已经不耐烦地皱起眉,他‘啧’了一声,手里拿着纸巾狠狠捏住泰勒的鼻子重重擦了一下:“你好脏。”他抽了更多的纸巾,嫌弃地把他的脸擦干净。

  泰勒低下头任由他对自己的脸乱弄。马克看见纸巾底下泰勒温驯地闭着的眼睛,薄薄软软的一层眼皮,马克眯起眼看他,他的直觉是对的,他会非常、非常、非常黏人。

  马克抓着他的头发又亲他一下。他向来没什么适可而止的概念,他会把每个玩笑开到最过火的地方,会把每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人快速地打进地狱。这种逗弄连他自己都知道是恶毒的,他拍了拍泰勒的脸说:“这样够了吧?我要走了。”

  他明知道泰勒不会让他走,而泰勒也的确没有让他走,他拉住他的衣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挑逗和戏弄。马克又靠近了一点,像个不太会哄人的男友一样问:“那你还要什么?”他还在逗他,他本没有想费力做这个,但心血来潮。

  他再次亲他,亲得很重,舌头与他嬉戏一会儿,又用牙咬他。又坏又好,泰勒没有办法处理这个,踉踉跄跄被他带到床边。马克把手伸进他裤子里,亲舔他的眼睛问他那你要这个吗,泰勒觉得难过,抽着鼻子又觉得想哭,他做错了什么?他问,他实在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眼泪被舔掉。

  他换来了一句不知道真情假意的哄。不要哭了。马克说:来做吗?然后衣服被脱掉,泰勒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朵拉的那颗蛋,好好地放到纸巾盒里,他问他真的是朵拉的蛋吗。马克说我干嘛骗你?

  马克从没有这么耐心对他,但泰勒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难过,他游刃有余,亲他时还能分神替他擦泪,泰勒觉得一朵重重的积云压在他的胸口,他不知道怎么拿掉,于是只好亲回去,依靠本能舔他喉结,咬住又放开,湿漉漉的鼻子顶上去,还是委屈得不行,反复问: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马克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是在问他那句‘我们不熟’还是在问他怎么能不喜欢他?是要追溯回最早的那场勒索呢还是说现在他不应该这样逗他?太不容易攒出的旖旎氛围烟消云散,他拍拍大狗的背,无奈问:“那要不先抱一会儿?”然后就抱住了。真的很麻烦,那个麻烦清单再加几条。又要抱又要亲。纸巾抽空了都哭不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继续下去的。亲亲蹭蹭,擦枪走火,马克给他揉了半天,没忍住伸进他臀缝里摸了一把,泰勒吓得魂飞魄散,但又没反抗,哀哀戚戚一张脸,一副‘你要干什么我都听你的’的表情,马克亲亲他说不怕、不会很疼。泰勒搂着他的腰吓死了,完全不敢看底下是什么情况,惊慌中问马克到底有没有经验,还坦白这是他第一次。马克捂住他的眼睛没让他看见自己的白眼,等泰勒反应过来的时候马克已经跨坐在他身上,他慢慢往下坐,一点一点把他吞进去,疼得不行的样子,可腰到胸和颈,全都挺成了漂亮的弧度。泰勒亲他亲个不停,填满他时喋喋不休说他漂亮、奇迹,说一些很垃圾的情话,说他好喜欢,马克觉得自己像是热水注满一把弓。泰勒抱着他往上顶,喘息像是洒出来的水。

  某一时刻,他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又是凡人之心的陷阱:他竟觉得圣诞老人也是不错的职业。填满一个期待没有他本以为的那么糟糕,他从他自私的心中抽出一刻,施舍给他,这实在不是很难的事情。但养狗总会有很多难题,站在那个碗面前,总会想要多少才够?给多少合适?怎么样才会饱?什么才算够?那头金发实在蹭得他很痒,他重重推开,又很快黏了回来,他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太夸张了,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亲他的膝盖?他也是不知道适可而止的动物。第二个共识。